派出所内,十岁的百川行捧着纸杯坐在铁制长椅上,旁边的人来人往,屋内喧嚣热闹,或有推搡,或有喧哗,但任何纷扰都引不起他的注意,他仿佛是一个被抽空灵魂的娃娃,失去了情绪。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衣服上缝制的兔子玩偶耳朵被一只小手拽住,一次,两次,三次,次数多了,百川行终于了有了动作,他强硬地抢回兔子耳朵,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这么一拽,不仅拽回了兔子耳朵,还将一个小孩拽进了自己的视线中。
低垂的脑袋,狭小的视线里冷不丁闯入一个咬着棒棒糖的小男孩。
“你在哭啊?”
小男孩很是自来熟,他将兔子耳朵拿到百川行眼睛旁边擦了擦,“兔子耳朵给你擦。”
百川行低着头就是不愿意叫人看见自己在哭,这破小孩上来就戳人心窝,他此刻低着头,感觉有很多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这些视线让他想到在房间里那些恶心的事情。
男孩察觉到百川行身子发抖,蹲下身子维持姿势,从那一方小天地继续窥探着百川行岌岌可危,马上崩塌的情绪,“你是不是冷啊。”
“离我远点。”
男孩没听清楚,重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要热水吗?”
百川行猛地站起,男孩被他推倒在地,他嫌恶地看着男孩,“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男孩似是被他吓到了,半天都没缓过神来,执勤的民警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他走过来将男孩从地上抱起来,温柔地拍打着男孩后面的衣服,“摔疼了吗?”
男孩摇摇头。
百川行看到眼前的景象,拽紧了裤子,压抑的委屈与恐惧在此刻爆发出来,“我要见我父母!我要见我父母!他们在哪儿?!为什么还不来!?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要将我卖给他?!”
众人的窃窃私语落到百川行的耳朵里,他看向四周,看见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充满了不解,探寻,他们掩面,他们交谈,那些听不清楚的声音自动剔除杂音传入耳朵里,他们在嘲笑他,他们在嗤笑他。
百川行捂住耳朵,企图阻止声音侵占他的大脑,但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他只能一边去捂耳朵,一边去擦拭眼泪,他嘴唇翕动,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他想说,求求了,别看我。
他想说,为什么,我要哭。
开闸的泪水被兔子耳朵吸纳,他捂着自己的耳朵,眼前却被遮挡,他后知后觉,自己面前站了一个人,明明捂住了耳朵,但还是有道声音传了进来。
“不要怕,兔子先生用耳朵帮你抵挡世界了。”
百川行再也忍不住,他将面前的男孩紧紧抱住,将他当做世界中唯一能够抓住的浮木。
程怀宁是个一年级小朋友,今天本来应该是妈妈去接他回家,但是妈妈公司有事,爸爸也要开会,于是接他放学的重任落在了舅舅身上,舅舅接到他后本来要回家的,但一个电话,舅舅被招到单位来,跟着忙活。
程怀宁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因为舅舅的工作性质原因,他偶尔也会在这儿陪舅舅值班,然后等爸爸妈妈忙完来接他,舅舅也很放心把他放在这儿,毕竟没什么人贩子敢在派出所拐卖儿童。
只是今天好像有点不太一样,角落里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男孩,看起来比他大一点,妈妈说,比他大的要叫哥哥。
程怀宁观察百川行观察了很久,他很好奇这个人为什么能一直低着头,于是他也学着百川行的动作低着头,没多一会儿,他就觉得脖子酸得很,他一脸佩服地看着百川行,心里想着,这个哥哥好厉害啊,能坚持这么久。
小孩子的思维发散,很快他就被百川行身上衣服上缝制的脏兮兮粉红兔子玩偶吸引了目光,程怀宁思考了很久,他觉得哥哥应该是睡着了,要不然怎么会一动不动,于是他悄默默地摸过去,抓住了兔子耳朵。
他自以为自己的动作小心翼翼,殊不知力气大得快要把百川行的衣服扯变形了。
终于,百川行忍不住了,要拿回属于自己衣服的所属权。
只是,他没想到,这么一拽,不仅兔子回来,还拽回来一个小孩。
一个跟了他很久的小孩。
因为百川行的情况特殊,他是自己走到派出所门口的,只是他进来的时候一步三回头,仿佛在等什么人。
民警就这个情况问了百川行不下十遍,百川行一口咬定是自己过来的,没有人送他过来。
民警没有法子,只能按照百川行说的,登记了百川行的家庭信息,联络了百川行的父母来接孩子。
发现百川行的位置与H市有四五个小时的车程,于是这段时间里,百川行与程怀宁短暂地建立了好朋友关系。
小朋友的关系很奇怪,他们不需要知道彼此的名字,就能愉快地手拉手玩到一起。
程怀宁的舅舅看到自家小子将刚刚沉默寡言,突然爆发的委屈小子调成安静乖巧,乖乖给他做模特的邻家哥哥,不由得称奇。
就连一旁的同事都夸赞程怀宁是个亲和力强的孩子,日后要是进了咱们部门,必然是个调解邻里邻居的好手。
程怀宁很喜欢这个哥哥,虽然哥哥不喜欢说话,牵他的手也很痛,但他还是很喜欢这个哥哥,他心里反思了一下自己,或许是因为这个哥哥长得好看吧,他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两个小手交叠,就算出汗了,百川行也没有松开手,他不敢松,害怕一松手就又会变成刚刚那样,世界扭曲,世人纷扰,将他排斥在外,他害怕。
掌心的热源成了他联络这世界的唯一介质。
直到百家夫妇赶来,百川行依旧不肯松开程怀宁的手,程怀宁感受到百川行的情绪,他用比百川行还小的身子将百川行护在身后,抬头挺胸地看着众人。
这一幕让大家有些哭笑不得。
舅舅出面跟程怀宁解释,“那是人家的爸妈。”
程怀宁皱着眉,“哥哥在发抖,如果是爸爸妈妈,为什么哥哥会发抖呢?我刚刚问过他了,他不冷。”
一番话让刚刚还没意识到问题的百家夫妇愣在原地,他们透过程怀宁小小的身子看见自己儿子身上的脏乱,百妈妈蹲在地上,声音颤抖,“怎么了?川行,告诉妈妈,怎么了?”
百川行缓缓抬起头,对上妈妈关切担忧的目光,他松开程怀宁的手奔向妈妈的怀里,“妈妈,我害怕。”
程怀宁低头看了眼自己空掉的掌心,有风吹过,汗液蒸发,凉凉的,跟哥哥的泪落在自己掌心的感觉好像。
百家夫妇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要了一个会议室,一家三口进去。
有来办事的民众对门口停着的豪车窃窃私语。
“那可是劳斯莱斯,啧啧,活这么大,第一次看到这么近距离看到,你别说,真他妈地帅啊,怪不得有钱人都买这个。”
“看不出来,那小孩还是个有钱人家的,别不是什么绑架拐卖吧?”
“不是吧,他那父母看着不像是知道的样子……”
舅舅听了两句,他感觉到自己的衬衫被人拽了拽,低头一看,发现是程怀宁,刚刚还开朗的小孩此刻瘪着嘴,一副要哭的样子,舅舅连忙将人抱起来哄着,“怎么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
“哥哥是不是要走了?”
舅舅点了点程怀宁的鼻尖,“为了这事儿要哭鼻子呀,你上幼儿班上一年级的时候,也没哭过啊。”
程怀宁吸了吸鼻子,说话间已经有了哭腔,“我去上学我知道我还能看见你们,可是,我之后还能看到哥哥吗?”
舅舅拍着小孩的后背,轻声哄着,“就这么喜欢哥哥啊,不是刚刚才认识吗?”
“哥哥好看,我第一次见到哥哥这样好看的孩子。”
程怀宁一边哭一边打起嗝儿来,一旁的同事听见了,过来逗弄程怀宁,程怀宁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舅舅看他跟看变脸一样。
同事笑道:“你这侄子,以后长大了怕是个颜控。”
“……”舅舅无奈地看着程怀宁,心里想着,这孩子是随了谁呢?
等程怀宁情绪彻底平复下来,百家一家三口也从会议室里走出来,他们对民警道了谢,舅舅看着他们神情比刚刚进去时严肃了不少,秉持着职业素养,他询问刚刚百川行有没有说什么,如果是拐卖或者其他情况,他们好着手准备。
百父摇摇头,“抱歉啊,是我家孩子约着别人出来,小孩子们闹矛盾,他一个人赌气走丢了,这孩子平常被我惯坏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舅舅看了眼紧紧抓着百母手臂的百川行,“没事,这本来就是我们职责所在,既然没事,快带孩子回去休息,看样子吓得不轻。”
百父:“好的好的。”
三人要离开之际,百川行突然松开百母的胳膊,跑到程怀宁面前。
程怀宁直勾勾地盯着百川行,“哥哥。”
百川行用力扯下自己衣服上的兔子,因为缝制得太结实,撤下来的时候丝线划伤了他的指关节,鲜血冒出,程怀宁担心地看着他,百川行恍然未觉,他将兔子塞到程怀宁怀里,“谢谢你。”
临走前,百川行很用力地拥抱住程怀宁,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谢谢兔子先生,我会永远记得他的耳朵。”
“我会来找你做朋友的,不要忘记我,我叫百川行。”
程怀宁永远记得在派出所里见到的那抹夕阳下的影子,他一直记得百川行的名字,记得百川行的话。
只是后来,他们搬家了,舅舅升职,爸妈也因为工作调动去往了别的城市。
至此,程怀宁与百川行再无联系。
这一别,就是二十七年。
程怀宁很难说这二十七年对百川行这个承诺的感觉,一个六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呢?那时候的记忆里连学个99+99都要掰半天手指头,好不容易记住的数字转头都能忘记了,可他记了这个名字二十七年。
当他调任到这个调查组,在档案卷宗里看到百川行名字的那一刻。
脑海中只剩下了四个字。
命运使然。
原来十岁的他是真的在害怕。
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以后不能见到漂亮哥哥的时候,百川行正在里面诉说自己的苦难,而又因为种种原因只能隐忍不发。
十岁的孩子懂什么呢?
等程怀宁来到十岁的时候,他想,自己好像比漂亮哥哥高一点了,好像又没有他高,他应该把脑袋在饭碗里埋得深一点,多吃一点,再见面的时候,就可以让漂亮哥哥大吃一惊。
看,他在想着吃。
而百川行在想着怎么咽下委屈。
时间过去得太久太久了,久到百川行都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哭泣是什么时候,直到那道身影与记忆中的小小男孩重合,他想起来最后一次哭泣是在哪里。
在分别的车里,在回家的路上。
那时候他是觉得自己因为委屈,因为恐惧而哭。
现在想想,他只是在哭泣,自己好像忘记问好友的名字,明明握了那么久的手,分别后连个念想都没有。
他喜欢闪亮亮的东西,喜欢将办公室的窗框上都贴满钻石,他喜欢看琉璃在阳光下折射的光,五颜六色,缤彩纷呈。
因为他记得。
那一方小小天地下,闯进来的亮晶晶的眼睛。
琉璃一般,可他找过很多琉璃与钻石,都不如他闪。
百川行去看过心理医生,医生告诉他,这不是算什么病,只是在特定情况下特定情绪催生出来的一种心理慰藉。
医生说,那是他的心为他看到的蒙上了一层光。
而如今,被蒙上这层光的人亲手摘下了这个滤镜,他不再需要逃避地去看世界,世界尽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