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化的雪顺着屋檐落下,混着地上的泥汇聚成一个又一个的泥坑,沈鸠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脚踏入,泥点溅落在他白色的裤脚上,他似是毫无知觉朝前走着,他路过二层小楼时连眼神都没往那儿看一眼,径直走向江边。
此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江边伫立的路灯一个接着一个亮了起来,沈鸠顺着灯光沿着楼梯走下去,江面上还覆盖着一层冰。
阎冬说过,这冰随着时间与温度会越来越薄,然后在某一天会突然炸开,届时,他就可以看见这条流动的江。
他就可以看到江水推着炸开的冰层荡起一层层的波澜。
这波澜之下,有他父母的尸体,这十几年来,一直随着江涛波浪荡漾着。
沈鸠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情绪,他跪在江边,额头与掌心贴上如今已经不牢靠的冰层,风带着嘶吼的哭声飞向远方。
十多年的怨恨与不甘彻底爆发,他将这冰层当做沈家那吃人的魔窟,沈鸠奋力地捶打着,直到透明的冰层上蒙上一层血色。
温度随着天暗下来随之下降,拳头每次与冰面接触都会带下几块冻掉的血肉,沈鸠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捶打着,这恨,这怨有了清楚的根源。
沈鸠的心却比之前要沉重千倍万倍。
“爸,妈,我一定会替你们讨回公道,我一定会让沈家身败名裂,我会压着他们到这里给你们磕头认罪。”
沈鸠对着江面连磕十几个头,落下的眼泪混着血肉被突如其来的降雪盖住。
风雪之中,沈鸠的身影被吞没。
阎冬拿着笤扫给六爷清扫房顶上的冰凌,天气再热点,这些冰凌就会变成伤人的杀器,六爷腿脚不好,阎冬怕他出点什么事情,索性就帮他做了。
六爷从屋子里端着大茶缸走出来,见阎冬还干着,将茶缸递上去,“哎呀,别干了,就门头那点清掉就好了,其他的我也不在下面待着,伤不到。”
“没事,快弄完了。”
阎冬三下五除二将冰凌全都收拾好,这才接过茶缸喝了一大口,他往里屋瞟了一眼,状似无意地提起白槐。
六爷叹息一声,披着棉袄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那孩子大了,也不是从小在我跟前长大的,我能看出来,他不喜欢我。”
“爷们也知道白槐上学那事儿为难你了。”六爷抹了把脸,人一老,身子都开始佝偻起来,他坐在灶坑前用铁钳摆弄着里面的柴火,“我要是有点用就好了。”
“六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冬子,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你什么性子我还不清楚吗?别人家的孩子要是摊上那么个家庭,早就不知道坏到哪里去了,你不一样,你是个好孩子。”
灶坑里的火星飞溅到六爷的手背上,老人似乎没有知觉,手都没缩一下,“我知道你今天不是来看我的,是来找白槐的吧,那孩子做什么坏事了吗?”
阎冬不想让六爷知道白槐做过的事情,他走上前拿过铁钳,“没有,六爷你多想了。”
六爷盯着阎冬的后脑勺,蠕动着嘴唇,“冬子,白槐的父母都死了,如果他真做了什么坏事,你能担待就担待些,如果真是什么……我……”
阎冬不等六爷说完,起身推着六爷回到里屋,“哎呀,要不都说人一老就喜欢胡思乱想呢?你今天又喝了多少酒?”
一提起酒,六爷来了些精神,没刚才小老头的蔫吧劲儿了,“没喝多少,我年轻的时候一天一瓶白酒,现在才多少。”
“行了行了,你别陪我这个老头子了,去找你的心上人吧。”
阎冬正喝着水呢,听到六爷这句话一口茶水全都吐了出来,“咳咳咳。”他抚着自己的胸口,“您说什么呢?”
六爷斜眼看他,“上次喝酒说的都忘记了?哼哼,你小子还说我,老子我就算是喝多了也不断片,你还跟我比。”
上次喝酒?
阎冬算了算日子,上次喝酒好像是他为了白槐的事情给沈母打电话那天。
好像也是他喝多抱着沈鸠背单词那天。
不过那时候他有说自己喜欢沈鸠吗?那时候他就喜欢沈鸠了吗?
“这都几个月了,你小子不会还没把人拿下吧?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小姑娘,哄着来,顺着来,这处个对象有那么难?”
“姑……不是,六爷,你误会了,我当时是跟我兄弟吵架了,不是姑娘。”
六爷听得一头雾水,“你是说你那天晚上喝得五迷三道,一副拱不上白菜的模样是为了你兄弟?”
“我……哪有那样啊。”
六爷又斜了阎冬一眼,“有没有,你自己不清楚?”
“天黑了,我要回家做饭了。”
“在这儿吃呗,火都烧好了。”
阎冬没听六爷的话,拿起挂着的外套,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着,“不了,我回去还要学习呢。”
屋门被关上,六爷靠坐在被子上,学着刚刚阎冬的语气,“呃,我还要学习呢,切,小屁孩,老子这么多年只见过家里有老婆归心似箭的,没见过家里有作业本还归心似箭的。”
阎冬来六爷这里本来是来找白槐的,人没找到还干了一堆活儿,这会儿天都黑下来了,回去的路上阎冬反复地拿出手机看上面有没有沈鸠的信息,一条都没有。
他心里不免有些焦急,再次给沈鸠拨打过去电话,这次没过多久那边就接通了,“沈鸠。”
电话那头沈鸠的声音哑哑的。
“怎么了?感冒了吗?”
沈鸠的回答很简洁,“没有,我这边有点事情,可能要回去几天,学校那边我请了假,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忘记背单词,也不要忘记做卷子,这些我回来都会检查的。”
“沈鸠。”
阎冬打断了沈鸠的嘱咐,“你现在走了吗?我还能见你一眼吗?”
沈鸠靠站在车边,百川行站在他旁边抽着烟,他听到电话里阎冬的声音,刚刚被包扎好的手因为用力握拳而又崩裂开来,鲜血染红了白色的纱布,“不……”
沈鸠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手机就被百川行拿走,一向在百川行面前表现乖巧的沈鸠想也没想就要抢过手机,百川行后撤一步,夹着烟的手挡住沈鸠的靠近,“阎冬是吗?你想见沈鸠,就来镇子口的收费站,十分钟,我们只有十分钟等你。”
电话被百川行挂断,甚至没给阎冬询问他是谁的机会。
沈鸠怒视百川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百川行一脸无辜地看着沈鸠,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为小朋友着想的好哥哥,“你想见他,他想见你,你们有什么理由不相见?”
“我……”沈鸠嘴唇翕动,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他抢回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来滑去。
百川行耸了耸肩膀,“你现在也可以告诉他,你不想见他,或者我们现在上车就走,让他扑个空。”
沈鸠没有动作。
百川行了然一笑,“你看,你不想见他有无数种办法不见他,我做了好人,还要被小朋友瞪,真冤啊。”
他叼着烟深呼吸一口,烟雾顺着微启的唇缝随风飘走。
北方的风就算到了春天还是带着一股子凌冽感,百川行还挺喜欢这种没有被工业污染过的空气,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他舒服地眯起眼睛靠在车上,百川行身穿深绿色的夹克,再配上他不羁的动作与神态,活像是从山上成精化成人精的狐狸。
一只手伸到百川行面前,百川行眯着眼睛看沈鸠,“怎么?”
“给我支烟。”
“好学生也抽烟啊?皓子可没说过你有这爱好。”百川行这么说,还是从兜里掏出香烟盒子与打火机。
沈鸠抽出一根,熟练地点烟吐纳烟雾,“我那天跟你发的信息还作数,不要把阎冬牵扯进来,他跟这一切都没有关系。”
烟雾之中,百川行与沈鸠对视。
百川行漫不经心地勾起一抹笑,他指尖夹着香烟,一口烟雾吐在沈鸠脸上,沈鸠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现在像你这样理智复仇的人不多了。”
“他是个好人。”
“你喜欢他。”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是,我喜欢他。”
沈鸠挥散掉两人眼前的烟雾,他无视掉百川行的打量与评估,“我喜欢阎冬,所以我不会伤害他,也不会利用他。”
百川行正了正神色,“你都这么说了,我不会做什么的,毕竟你想要沈家死,而我只想要沈家。”
“最好如此。”
沈鸠扔掉香烟,用脚尖用力碾了碾地上的烟头,随后又将烟头踢到百川行脚下,百川行目睹这一切,没忍住笑了,沈鸠看也没看他,也没有被抓包的尴尬感,他专注地挥散着自己身上的烟味。
不该抽烟的。
如果阎冬闻出来了,他该多想了。
十分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天色已经暗到肉眼没有办法看清楚远处的景象,但沈鸠依旧固执地眺望着,似乎笃定了阎冬一定会来。
百川行等得有些无聊,“哎,我刚刚忘了问,你喜欢他,那他喜欢你吗?”
沈鸠想也没想地回答道:“他不喜欢我。”
话音刚落,远处一道灯光亮起,阎冬骑着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小电动往这边行驶而来。
在看清楚阎冬的那一刻,沈鸠眉间的愁绪如见神明一般奇迹消散,眼睛里只剩下了见到喜欢人的雀跃与惊喜。
沈鸠并不肯定阎冬一定会来,但他希望再见阎冬一面。
哪怕这是最后一面。
阎冬顾不上停稳电动车,停下扔开车就往沈鸠面前跑,沈鸠刚准备开口就被阎冬抱了个满怀。
“你要走了吗?沈鸠。”
“你还会回来吗?沈鸠。”
“你不要骗我,沈鸠。”
阎冬的不安与隐秘的心思最后全都归于这个拥抱,他不知道该怎么正大光明地说出来,只好又以这种鸵鸟的方式,直到沈鸠的双手同样回抱住他,那可躁动不安的心才有了一丝抚慰。
“我会回来,我还要回来看你学习成绩,看你练习试卷,看你默写单词,看你会不会又考350。”
沈鸠的肩膀被阎冬轻轻捶了一下,随后他被阎冬搂得更紧了些。
“咳咳咳咳。”百川行见两人如此腻歪,有些看不下去,看到这场景不知为何百川行想到了自己的弟弟。
阎冬这才发现原来还有一个人在旁边,他从沈鸠怀里退出来,却没松开抓着沈鸠手腕的手,他警惕戒备地看着百川行。
百川行对上阎冬如狼一般的眼神,心脏一颤,他面上若无其事,“好了,小朋友的感情就是麻烦,不就是回家一趟,搞得好像不见面了一样。”
“沈鸠,走吧。”
沈鸠拍了拍阎冬的手背,“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沈鸠……”
沈鸠用力捏了下阎冬的小拇指,“听话,回家等我。”
百川行不知沈鸠做了什么,刚刚还跟狼一样的阎冬平静了下来,但仍能看出阎冬的不情不愿,他离开时一步三回头,沈鸠没再给阎冬任何反馈,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走吧。”
沈鸠不知道,他走之后,阎冬在这里站了很久很久。
久到阎冬彻底冷静下来,他看着车痕被雪覆盖,这才转身朝着疗养院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