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春天妈妈平时在街面上,经常遇到曹宁莎妈妈——右手腕挽一个小包,左手一甩一甩的,是她出门的标配。当然,有时买了菜或别的什么物品,左手就空甩不了了,拎着一些东西,就是想甩,幅度也不会太大;但大多数的时间里,是看她空着一只左手,右手挽一个小包包,在小区里悠闲又优雅地漫步。或是遇到熟人,止步,闲聊,有时还能聊上一两个小时,然后急如星火般地赶着回家去做饭。只是春天妈妈从未注意过,她挽的包是什么颜色,经女儿提醒,好像确实是一款棕色的皮质的包包,还好像是从去年秋天开始,就一直挽着这个包。
春天母女回到家,是先开家里的路灯,再进厨房洗漱。平日里要用的毛巾,都是用晾衣架,一条一个地,挂在走廊的一根长长的竹篙上,随用随取。洗漱完毕后,先挂好毛巾,再把厨房门锁好,然后进房间……家里面有一个脸盆架,架上放一个空搪瓷脸盆,进屋后洗手,是从一把水壶里倒出水,在空脸盆上冲洗。白天人在屋里,都习惯只关一扇纱门,也不拴上(方便白天进出);晚上在家,就要拴住纱门了,但暂时不关里面的木门。只有在睡觉的时侯,才会从里面把木门关上,并按下锁保险。小区有一个男精神病人,爱在晚上蹲人家纱门外(大家的门帘都是挡纱门中间一截),往人屋里瞅。有一天,来到春天家门口,蹲在纱门外看,还喃喃自语,可把春天妈妈吓坏了,心“噗通噗通”急跳,吓得赶紧把里面的那扇木门关上。她心脏不太好,不经吓,关上门,又老觉得家里空气不够流通,氧气不够。这也是她常常纠结,要不要让女儿继续在葛湖上初中的原因。但目前还不够说服春天爸爸。
春天进了房门,就着急忙慌地把家里的纱门拴好,然后,转过身来,说:
“妈,手机借我看一下哒!”
春天妈妈听了,不说借,也不说不借,而是温柔地反问一句:“不用写作业了?”
春天走近妈妈,说了个理由:“我先查个资料!等一会儿再写!”
于是春天妈妈从刚脱下的加绒加厚格子风衣口袋里,掏出一部国产手机,边递给女儿,边问:
“什么资料?可以说说吗?”
春天接过手机,也没有急不可待地马上就看,而是望着妈妈的眼晴,坦然地说:
“就是想弄明白,糖尿病人的尿,到??可不可以浇菜?”
春天妈妈哑然而笑,说:“傻宝儿!你还真较上劲了?”
又说:
“这个资料,可以让我先来查,查好,再给你看!行不行?让你少接触手机,还可以保护视力!”
春天紧紧攥住手机,不想还,还撒娇道:“我们刚回来,手还是冰冷的,让我休息一会儿,再写作业哒!”
春天妈妈听了,也不强迫她交回手机,反而宽容地同意:
“好好好!休息休息!就查这一个资料啊?”
春天立马点头应允:“是!”
春天妈妈于是放心地看着孩子,拿着手机进了里屋。
家里的住房是当年爷爷奶奶手里分的。一开始他们住的是砖木结构的平房,后来有条件搬离葛湖,就换了这间房子,也是砖木结构,方便回单位时有地方落脚。后来单位停产,破产,房改,让原来交房租的职工及子女花一至两千元一间买下,办理了房产证。一间房加一个小厨房再加上公摊面积,房产证上能有三十多平米。现在周边的房价已高达一万一平米。所以这房子值钱,地段好。春天家隔壁邻居当年房改后,要卖房,搬走,春天爸爸花八千元买下他一千元买的那一间。这样“高价”买下的原因,一开始是为了春天爸爸上班方便,后来结婚,又把孩子的户口也上在这,跟爷爷奶奶的户口上在一起,没想到成了学区房,房价爆涨。现在两个单间早已打通,形成了一个套房。一个单间的面积有十八个平米,一间做客厅,另一间用预制板隔成两个小间,一个稍微大一点,一个稍微小一点。小一点的,被春天妈妈布置成书房模样:一个两用的海蓝色布艺沙发,沙发对面是一整面墙的天蓝色书柜,书柜下面是收纳,书柜中间留了一个位置当桌面,桌面上一盏蓝白相间的台灯,桌子下是一张淡蓝色正方形凳子,平时不坐的时候,凳子都在桌子下面的空档里蹲着。春天妈妈喜欢屋里有“留白”:不拥挤、不杂乱。整间书房被她设计得简单、整齐、大方,孩子写作业也很方便。虽然春天喜欢红色,但她内心充分尊重妈妈的设计理念,间接地接受了蓝色比红色更适合学习的环境……这孩子有很多优点,听话,记性好,心思细腻,还诚实守信,从小就不需要家长过多地操心,只要是她答应了的事,就一定会自觉自动地去严格遵循,绝不违背。
果然,在书房里呆了不到五分钟,孩子就出来了,眉头微皱,好像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春天妈妈上前抚了抚她额头上的眉毛,关切地问:
“怎么啦?”
春天说:“我越看越糊涂!”
春天妈妈笑笑,不语。
春天说:“有的说可以浇菜!”
春天妈妈笑笑,不语。
春天说:“有的又说不可以!”
春天妈妈笑笑,不语。
春天说:“说可以的,说糖尿病属于内分泌疾病,尿里的糖会被土壤逐渐吸收。”
春天妈妈笑笑,不语。
春天说:“说不可以的,是因为尿液里大量的蛋白质和酮,会影响蔬菜的生长……”
春天妈妈还是笑笑,但终于开了口:
“宝儿,你还记得《小马过河》和《爷孙骑驴的故事》吗?”
春天疑惑不解,这两个故事都看过、听过N遍,不知妈妈提它们什么意思?但又习惯性地点了点头,这和现在的话题扯得上关系吗?满头的毛线:
“记得呀!”
春天妈妈放下手里的毛线活,说:“一匹小马,一对爷孙俩,他们都是听了身边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意见,最后没了自己的主见。”
春天“哦”了一声,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难怪现在有的专家,被人称作‘砖家’,‘砖头’的‘砖’!”
春天妈妈说:“除了法律法规,其他的观点,我们都要有自己的主见,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活法!”
春天说:“知道知道!就是‘三观’要正哒!”
春天妈妈点点头,又问:“知道是哪三观吗?”
春天抿嘴一笑,说:“妈,您也太小瞧我哒!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
春天妈妈禁不住又笑了,说:“现在的孩子能把三观说全的,真不多!你不说山海关就对了!”
母女俩正说得欢,传来隔壁的开门声,很快,一个声音在家门口响起:
“春天妈妈!”
听到熟悉的声音,春天腿脚麻利,讷言敏行,三两步就走到纱门边,先问:
“是郑奶奶吗?”
从刚才的开门声,再到熟悉的嗓音,春天猜测,极有可能是邻居郑奶奶。但她没有立即打开纱门,而是站在纱门里,再次确定一下:“郑奶奶!”
门外应声:“哎!”
春天妈妈本来坐在沙发上织毛线,这时,揉了揉膝盖,也站起来,走到门口。郑奶奶说找春天妈妈有点事,春天识趣,跟郑奶奶说了一句:
“郑奶奶,您进来说!”
然后去书房写作业了。
郑奶奶没有进屋,手里却拿着一张白纸和一支笔,小声问春天妈妈:
“遗书的‘遗’字怎么写?”
“……”
春天妈妈一听,眼眶莫名其妙地有些湿润。郑奶奶六十有七,有一儿一女,都不住在葛湖。去年冬天,郑奶奶老伴去世,现在一个人住,突然向自己打听“遗书”的“遗”字怎么写,心里五味杂陈,特别不是个滋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想了一会儿,干脆接过郑奶奶的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遗”字。写完,眼里还滚落出一滴泪。
郑奶奶也叹了口气,没说别的,只说了句“谢谢”,就回去了。郑奶奶没文化,小时候只上过几天“扫盲班”,工作时,只是负责开关全矿职工家属的生活用水。但她却是个讲究人。都说“丧事七天后能去别人家”,但她正月拜年,谁家门都不进,只在门口拜年,说是怕给别人带去晦气。
郑奶奶两个孩子,女儿年近不惑,还任性、不懂事。房产证刚下来的时候,她建议父母把自家门前的走廊封起,成一个小间。春天家门口的走廊对着的是楼梯间,晾晒衣服都要到郑奶奶家走廊外搭的铁框架上去,如果郑奶奶封了走廊,那就无法就近哂衣服了。要经过六个小厨房,到走廊另一边去找邻居商量,到别的邻居家门口去晒衣服。
郑奶奶女儿不管不顾地说:“我家门口的走廊,就是我家房产证上的公摊面积,是属于我家的!”
春天妈妈趁她刚有这思想苗头,还未付诸行动前,及时打断她的天真:
“有件事,你可能没想过,你家门口,是你的;那我家门口,也是我的!”
郑奶奶女儿愣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