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拂花,花拂阶,半空惟有一弦月。
谢拂衣扶着季云亭走下山阶,每下一步,风月总要相随。这一夜的风月不离不弃,亦步亦趋,仿佛要伴着她走向终老。
走到白头,走到她入了棺材,走入每一天日落,每一夜月沉,走入一年年春灭夏烬、秋收冬藏。走到美人迟暮,一世英雄走向末路,变作地下黄泉,冢中枯骨。
少女笑着说:“到那个时候,你还在我身边吗?”
少年道:“自然。”
季云亭猛地看向谢拂衣,又转了一圈,看向明黛、上官飞鸾……不是,不是!都不是!
他们都不是他!
他是谁?谁是他!
季云亭脑子里混沌不堪,一道霹雳刺穿!
“——上官飞鸿!”
她记得他。
小的时候,她爬上山墙,偷偷看华山弟子们练武,却没有留神身后走来一个少年。那少年奇道:“你在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没踩稳砖墙,脚下一滑摔了下来。少年慌慌张张地跑来抱住她,道:“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看见他头戴玉冠,身披锦缎,浑然一个翩翩公子,看样子也不知道是哪门哪派的亲传弟子。她却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脸上又满是烧火扑出来的柴灰。
她心想:还好还好,脸脏了,他想跟人告状也没辙。
少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发现自己抱着的好像是个姑娘家,蓦然脸红,又慌慌张张地把她放下来,又揖了一礼,道:“在下藏剑山庄上官飞鸿,敢问姑娘芳名?”
她随口胡编道:“阿云。”
“阿云。”上官飞鸿笑道,“好,我记住了。”
她心里直打鼓,只想:他不会真要找人告状吧?
她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上官飞鸿倒又跑了几趟华山,每一回都借着探望长辈的名义,每一回探望了华山掌门,又都不急着走,而是找到她,和她一块待一会,一来二去,两人已然做了朋友。
她会笑着从墙头跳到他怀里,跟他说自己近日又学了什么武功,他们会一块切磋,一块聊天,彼此交流武学心得,又一块畅想将来。
她道:“要是我也能做华山弟子就好了。”
上官飞鸿道:“你那么聪明,又那么有武学天赋,一定可以的。”
她奇道:“别人都说我痴心妄想,说我只是个烧火丫头。”
上官飞鸿哼道:“你明明是天才!”
她笑了,道:“那我就承你吉言啦!”
一年后,她因天资出众,勤奋用功,被老掌门破格收为入室弟子。她是在华山山脚松林云亭被人发现收养的,那时候正值季冬,于是她为自己正式取名“季云亭”。
三年后的秋天,枫叶转红的时候,上官飞鸿为了公干上门拜访,却碰了一鼻子灰,刚从老掌门那里出来,忽听得一人喝道:“来者何人?”
上官飞鸿定睛一看,只见季云亭一袭白袍,脚踏山石,浑身衣袂翻飞,恍如仙人。他笑道:“在下——”他还没有说完,季云亭仗剑飞来,二人一路打到崖壁,一日之际,天光变幻,剑光缭乱,漫山红叶飞舞,飘来刀削斧凿一般险峻的山崖,飘来他们身畔,又飘飞过万丈红尘,大千世界。
二人收剑而立,总算打得痛快。季云亭抱拳笑道:“上官兄,承让。”
上官飞鸿道:“听说你已达成心愿,做了华山入室弟子,恭喜。”
季云亭轻快地跃下来,挑眉笑道:“那么可有贺礼?”
上官飞鸿无奈摇头,道:“哪里有人像你这样子伸手讨要礼物的?”
季云亭道:“我只问你,你给不给我?”
上官飞鸿道:“你都问我要了,我能不给吗?不然你又要想法子折腾我,跟我胡闹。”
季云亭哼道:“我从不胡闹!”
“好好好,那你要什么?”
季云亭笑道:“你这么爽快?若我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你也能为我摘来吗?”
上官飞鸿道:“能不能是一回事,尽不尽力又是另一回事。”
“那好,这次公干,我跟你一块去。”
上官飞鸿一顿,季云亭道:“怎么?不愿意?还是看不起我?”
“我哪里敢看不起你?”上官飞鸿道,“只是江湖门派各自为战,河西那边又有魔教威胁,谁也不愿意一块管,遑论帮藏剑山庄出人出力,去找回那批丢失的兵器了。”
季云亭道:“他们不去,我去。”
上官飞鸿又惊又喜:“阿云?”
季云亭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也知道你和我想的都是同一件事。飞鸿,你信我,有朝一日,河西会回来的,八大剑派也绝不会还是今天这个样子。”
他一直都信她。
他们一同行侠游历,一同奔波游走。后来上官飞鸿的姑姑死了,上官飞鸿初任庄主,无人可用,庄内老人也不听他的。季云亭来藏剑山庄祭拜,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撩袍下跪,俯身叩首:“姑姑,一路好走。”
一众皆惊。
这个时候,季云亭已是华山将来的掌门,如今的话事人。他们都知道,两派曾经有意结为鸳盟,但又因上官玉之死耽搁下来。季云亭今日亲自登门,又当众喊她做“姑姑”,岂非已认下来这桩婚约,将来要嫁给上官飞鸿做妻子?
上官飞鸿找到她,道:“我知道两家结盟的事,也知道你关心我,怕我困难,可是你没有必要为了别的委屈自己,我——作为朋友,我只希望你幸福。”
季云亭却道:“我不是为了盟约,也不是为了别的,我只为你、为我。”
上官飞鸿一怔,季云亭笑着凑近他,把信物放到他手里,道:“飞鸿哥哥,你愿意吗?”
上官飞鸿红着脸道:“愿意。”
他们已是朋友,从今而后,又是亲密无间的爱侣。
然而华山事情太多,她也太忙了。婚约一而再再而三推迟,等到老掌门去世那天,上官飞鸿前来华山凭吊,临别的时候,季云亭面带哀戚,又无不愧疚道:“只怕这次……又要让你等了。”
上官飞鸿却道:“没关系,我等着你,等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了,来做我的妻子。”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还有将来。
谁知道这一次告别,竟成永别。
二十年了。二十年来,上官飞鸿不只是季云亭的未婚夫,还是她的同盟,她的同袍,她的同路人,她的挚友,她的挚爱。他们曾经朝夕相处,也曾生死与共,他们不曾朝朝暮暮,却已天长地久。
她不该忘了他的。
季云亭突然头痛不已,她抱着头不断吼叫。谢拂衣又惊又忧,道:“师姐?”
“飞鸿——!”季云亭仰天长啸,声震九霄,响遏行云,喝断流水。被困在深渊里的潜龙终于咬断锁链,挣脱桎梏,飞出重重迷障,跃于九州之野,腾于四海之上。
季云亭内力陡然炸开,在场众人都被她逼退数步,不得近身。山下许多人听见这声长啸,纷纷举起火把,星星点点的火光汇聚成一段从天上奔涌而来的黄河。
飞花迷狂地舞动着,舞成一团巨大的风暴漩涡,远远望之,竟好像平地风云相生,龙虎相争。
一刹那,方圆数十里刀剑交鸣,谢拂衣等人的佩剑已似不住挣动!
众人不止惊异,更忍不住赞叹,胆子较小的,竟已畏惧不敢前进!谢拂衣见了,却几乎瞬时潸然泪下,哭道:“师姐!”
这就是季云亭。
这才是季云亭——八大剑派之首!
今日他见到季云亭的时候,已不住劝说自己:这样也很好,只要师姐活着,什么都好。哪怕她一辈子也记不起来,哪怕她一辈子痴痴呆呆,只要活着,只要她活着。
可是他到底不甘心。
又有谁能甘心!
季云亭若不是季云亭,活着已很不错了。可她偏偏是季云亭,季云亭若只是活着,对于她而言,不啻于死去。世上总有一种人,生来就不可能只为活着而活着,他们总有一身天赋要去兑现,一腔抱负要去实现,他们的生命里,总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人生于世,若做烈火,该当烧尽一个旧世界,若做江河,该当浇灌一个新世界。
至于他们自己,无不可弃,无不可牺牲。骨头打碎了要再拼起来,撞的头破血流要再爬起来,痛心疾首、痛彻心扉,要再振作起来,死了也要再活过来!
季云亭已死过一回,而今该活过来了。
可惜她活过来的时候,那个曾经陪伴她、鼓励她、理解她、支持她、爱她的人已经不在人世。
天下谁人不识君?所有人都认识她,都听过她的名字,可只有上官飞鸿,在她还籍籍无名的时候,就已经陪着她,已经那么爱她。
他陪了她那么久,本该继续陪着她的。他们本该在一起一辈子的。
造化弄人,命运竟上演了一出如此滑稽的戏剧:上官飞鸿生而死,季云亭死而生。
季云亭腹痛不止,支撑不住,陡然扑倒在地,哭道:“为什么?为什么……?”
谢拂衣跑下来,却发现她已浑身是血,一地飞花也已被血染红。
就好像是那年的枫叶。
“师姐!”谢拂衣抱起她,哽咽道,“师姐,我们走……”
“拂衣……”季云亭抓住他的衣襟,五指发力,指节已凸出泛白。她咬着牙,紧绷着一张脸,她似乎还要说什么,却已痛得说不出话来。
一行人慌忙赶回农舍。男人们止步门外,明黛、上官飞鸾则跟着谢拂衣进了屋,谢拂衣把她放到榻上,忙着为她擦汗,焦急道:“师姐?师姐!”
季云亭却已不再回答他,她已几乎丧失神志,脑子里不住涌现一些零碎的片段,她都记起来了。她记起来顾影空是如何偷袭她,她又是如何在最后一刻把内力都逼入脑穴,为今日留下来复生的机会。她也记得顾影空如何羞辱她、鞭挞她,记得他如何强令她为他敞开怀抱,舒展四肢。她若是头猛虎,他便要砍掉她的尖牙利爪,再把她关进暗无天日的笼子里,要她屈膝臣服,任他摆布。
季云亭骤然怒喝道:“滚!滚开!”
季云亭不住挣扎,然而下身流的血水愈多,几乎要汇成一条蜿蜒的小河。上官飞鸾道:“按住她!”
谢拂衣道:“师姐她——”
上官飞鸾道:“若不这样做,只怕她便要一尸两命,我们三个也要跟着同归于尽。”
谢拂衣又道:“可是这孩子怎么没个动静?”
这却难倒了上官飞鸾,她给人疗过伤,却没给人接过生。明黛忽道:“我知道!”
两人齐齐看她,明黛霎时不大好意思,道:“相思门里都是女子,我看她们……方才我看过了,季掌门惊悸之下胎位不大正,所以孩子老出不来,咱们用内力一点点把胎位正过来便好了。”
孩子果然快出来了。
季云亭痛吼一声。她记得顾影空如何入侵她的身体,掠夺她的领地,如今他的孩子也和父亲一样,要将她的身体撕裂,用她的血来灌养他的出世。
“孽子——!”婴儿呱呱坠地,明黛还来不及高兴,却见季云亭目眦欲裂,翻身一把掐住孩子细弱的咽喉,掐哑了他的哭声。
明黛一惊,心中不忍,但她知道这一刻已没有人能代替季云亭决定孩子的生死。他们都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着背过身去,离开了这间屋子。
月亮西沉了,天色如更漏一般,渐渐转明。
季云亭掐住孩子的喉咙——她只用了两根手指。她还没有杀过稚子,但这个孩子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她非杀不可。
她不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她只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她的仇人,仇人之子,自然要斩草除根。她刚刚杀过他父亲,自然也可以再杀了他。他父亲袭击她、囚禁她、凌辱她,不止如此,他父亲还残害了那么多义士,还杀了上官飞鸿,他父亲犯下的一切罪行,都将随着他们父子的死亡烟消云散,而今她只需再杀了他。
她只需再杀了他。
季云亭右手食指和中指稍稍用力,她只需再用一分力,便能杀了这个孽障。
“掌门——!”
季云亭浑身陡然一颤!
她猛地看向他。
她猛地看向她的孩子。
山下,八大剑派的人陆陆续续抵达了:
“张夜率小重山弟子来贺!”
“苏京率镜湖弟子来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