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已不觉过了一个时辰,期间不时有三三两两的漕帮弟子经过,又忍不住驻足观看这一场别开生面的“大战”。
杜少明神色悠然,整个人如鱼得水一般自在娴熟。贺青冥面上虽仍是淡淡的,但举手投足间,已似有一丝无奈,到了后边,更是每一次收竿,便几乎忍不住要叹一口气。
不一会儿,杜少明身畔鱼篓已装满了鲜鱼,种类、大小不一,约莫有二十来条,而贺青冥这边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同人不同命,同一片鱼塘,这头是满载丰收,那头却愁云惨淡,两相对比,路过的看官们忍不住发出零零星星的笑声,又猛然捂住嘴,生怕得罪了江湖上大名鼎鼎,让人闻风丧胆的青冥剑主。
“青冥剑主,承让了。”杜少明呵呵笑了两声,又转过头,“小明姑娘,你们也来啦?”
只见明黛笑意盈盈,在她身侧,便是柳无咎和杜西风,杜西风似乎暗暗瞪了柳无咎一眼,柳无咎却视而不见,脸上仍看不出什么表情。
明黛笑道:“是啊,我们来了有一会儿了,杜伯伯,想不到您这么厉害,贺兄,这次你可输了!”
贺青冥放下鱼竿,叹道:“贺某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哈哈,今日能胜青冥剑主一局,余愿足矣!”杜少明抱着满满当当的鱼篓,又笑道,“小明姑娘,你不是这两天正好想吃烤鱼吗,我便吩咐后厨,让他们午间做一顿全鱼宴!”
“哈哈哈,多谢杜伯伯!那明黛就沾沾杜伯伯的光啦!”
贺青冥摇摇头,又是无奈,又是叹气,道:“无咎,对不住了,没让你吃上鱼。”
柳无咎却道:“我来试试。”
贺青冥便把鱼竿给他,只见柳无咎穿饵、抛竿一气呵成,过了一会,鱼线微微颤动,他看准时机,一扬鱼竿,竟钓上来一条三斤多重的鲢鱼。
明黛不由赞道:“柳兄,想不到你还会这一手!”
杜西风哼了一声:“不就是钓鱼吗?我伯伯也会!”
他兀自拈酸吃醋,殊不知从始到终人家柳无咎就没打算和他对垒,也没空搭理他,只一门心思都在贺青冥身上。
那鲢鱼在地上活蹦乱跳,滑不溜手,贺青冥一时没抓住,再要去抓时,却已碰到了柳无咎的手。两人双手覆在一处,堪堪对视,竟都不觉心跳得快了起来。
贺青冥笑了笑,道:“这下我也可以沾沾无咎的光了。”
柳无咎道:“你也可以再试一次,来……”
贺青冥又折腾了一次,可算给他折腾上来一条一斤多些的小鱼,还是他生拉硬拽强行拖来的,上岸没多久便已气息奄奄,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可惜你还太小了,还是放你走吧。”
一尾游鱼入江海,贺青冥望着无垠江面,似乎微微叹息,又不由笑了。
柳无咎心下一动,他和贺青冥相处这么多年,还从未见他这样笑过。
这一笑,好像贺青冥已不是贺青冥。
好像他忽然穿过岁月,瞧见了贺青冥年少的样子,他本来的样子。
柳无咎寻思片刻,道:“等咱们回了西北,我可以凿一个鱼塘出来。”
贺青冥失笑道:“你回去又要种竹子,又要建鱼塘,哪里忙得过来?”
柳无咎却道:“我还可以在郊外造一间屋子,房前屋后种菜、养鸭……可惜你不喜欢花,不然也可以养些花草。”
贺青冥道:“我不喜欢,你喜欢就是了,再把书房你那几大箱子诗书搬去,还有我那把焦尾琴……左右星阑不爱弹琴,放在他那也是虚度时光。”
“是了,上次咱们那阙残曲还没填完,我都差点忘了……”
两人一边围着一根竿子钓鱼,一边竟旁若无人地聊了起来。杜西风望着他们,心中古怪更甚,禁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低低道:“明姑娘,听说今天早上,他们是一块从房里出来的?”
明黛正努力按捺心中熊熊燃烧的八卦小火苗,不甚在意道:“啊,是啊,怎么了?”
“他们还真一块睡了一晚上啊!”
“哎呀你小声点!”
“不是,怎么回事,济海楼上这样也就罢了,金蛇帮的人一向抠门得很,可是怎么到了我漕帮还是如此?”杜西风忽而一拍手,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杜西风气道:“他们肯定是看不起我们漕帮!”
明黛无言以对,差点仰天栽倒。
这时,贺青冥手里那根命运多舛的鱼线又颤动了,他心下似也一动,用力一拉,却没有拉动,只觉手上沉甸甸的,好似有百十来斤重量。
“这是怎么回事?”
柳无咎也发现了不妥之处,他踏足一点,一个燕子三抄水,又一个鱼鹰入海,探身抓起一物,又飞快地折了回来,将那物扔在地上。
几人上前一看,明黛霎时惊道:“这是——人!”
却见那人衣着单薄,双手怀抱一长琴,双足被水草缠住,不得脱身,故而差点毙溺于水中。
贺青冥伸手探了探那人鼻息,道:“他还活着。”
他一手点去那人腰腹,逼其吐出腹中积水,过了一会,那人缓缓睁开双眼,看见他们的时候,似乎瑟缩了一下,道:“我……我这是在哪里?你们,你们又是什么人……?”
“这里是漕帮,我叫明黛。”明黛露出一个安抚般的笑容,“你不要怕,我们都是好人,不会害你的。”
杜西风喉头一抖,看了看面如冰霜、神似修罗的柳无咎,又看了看传说中杀神一般的贺青冥,忍了又忍,这才勉强把反驳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那人刚刚死里逃生,舌头好似打结一般,缓缓地,似有几分迟疑道:“漕……漕帮?”
“是啊!漕帮杜帮主素来仁善,绝不会残害无辜,你便放一百个心吧!”明黛又道,“只是,你叫什么名字,又为何会在江里呢?”
那人见她信誓旦旦,又一脸和煦温暖,似乎吃了一颗定心丸,道:“我,我叫谢归,是飞花馆的琴师,因为,因为得罪了贵人,被馆主赶了出来,走投无路之下,不得已,跳,跳了江……”
明黛听了,心下连连叹气,又生出几分怜悯。
贺青冥目光一闪,道:“飞花馆?”
“不,不错……”谢归瞧了他一会,竟蓦地笑了一笑,他原本容貌平平无奇,便是盯着看上一天一宿,扔到人堆里,也难再找出来,这一笑不知怎么,却漏出表象底下几分动人的风骨,叫柳无咎看在眼里,便似扎了一根刺。
他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在冬天遇见的那只雪白的小狐狸,那天它偷偷摸摸叼走了他好不容易打来的猎物,又总是时不时跳在他的面前,让他抓了一整个下午,却又总抓不着,倏忽一下便跑不见了。
柳无咎忽然觉得,这个人便像那只狐狸。
贺青冥道:“怎么,你认得我?”
“我记得你,他们说,你是青冥剑主。”
杜西风很是惊奇,道:“青冥剑主还去过飞花馆——”他忽然想起来左右还有贺青冥、柳无咎二人,便咳了一声,正色道,“你一个琴师,怎么知道他的名号?”
明黛一头雾水,柳无咎却已想起来那天月夜他追踪贺青冥到了烟花柳巷,又去了飞花乐馆,却没有见到贺青冥,倒被梁有朋他们拉到了听水山庄。
他还想起来了,那天温阳也来了,而且据温阳所说,他跟贺青冥还是“久别重逢”。
贺青冥看了柳无咎一眼,奇怪,柳无咎明明一言不发,怎么他却觉得柳无咎在咬牙切齿。
谢归道:“飞花馆内,你救过我。”
贺青冥便记起来了,但那日他只不过为逼温阳现身,故意给自己招来大重山的麻烦。他道:“我不是因为你,何况那也只是举手之劳。”
“你的举手之劳,却是我的救命之恩,那一天我不会忘记,也不会忘记你。飞花馆内,也曾来过旁的江湖人士,但他们不是像大重山派那样颐指气扬,便是那群镖头一般龌龊无耻,但你不一样,我听他们说起过你,可你并不是他们说起你的样子。”
“哦?”
“他们说,青冥剑主是个大魔头,不过那日你却很讲道义,也很有风度,甚至不像是江湖人,更像是一个读书人。”他顿了顿,颇为感叹,“可见这世上以讹传讹之事,实在已经太多。”
明黛道:“他们也太过分了吧!以前就算了,济海楼上都……贺兄,你也不找天枢阁辟一下谣?”
贺青冥却似意味深长,道:“有时候传闻也有传闻的道理。”
明黛惊了,这年头咋还有上赶着给自己揽谣言攒黑锅的勇士?
贺青冥盯着他,又道:“你既然不是江湖人,就不该招惹江湖事。”
谢归侧过头,似乎很是无奈,道:“可惜人不惹麻烦,麻烦却总要来惹人。”
这句话,杜西风不懂装懂,明黛懵懵懂懂,柳无咎似懂非懂,但贺青冥已全然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