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过后,又迎来新的一天。
天色阴沉,连春风都似带了一丝寒意,花叶零落,飞瀑却愈发轰鸣!
人头攒动,洛蘅与梁月轩站至场中,梁有朋道:“今日比武,只为两派切磋较量,但分胜负,不问生死,点到即止便是。”
贺青冥坐在西面远香亭中,他对柳无咎道:“无咎,比试马上便要开始了,你不去看看吗?”
“我为什么要看?”柳无咎道:“若是洛伊再世,梁有朋亲自下场和她比试,那倒是值得一看。”
贺青冥不由感慨,道:“八大剑派已无后继之人,华山事变之后,再无后起之秀闯入论剑前五。”
柳无咎道:“我记得前两届论剑魁首,都由已故的季云亭季掌门一人蝉联。”
“不错,九年前,季云亭第一次夺得论剑头名,那时候她还只有十八岁,后来第十一届论剑,她更是以绝对优势击败了八大剑派其他人,并从此宣布不再参与论剑,谁知一年后华山内乱,季云亭去世之后,八大剑派已多年未有往来,连论剑也一直搁置了。”
柳无咎道:“听说第十一届论剑,除开季云亭蝉联八大剑派之首以外,还有一件惹人注目的事情,便是谢拂衣以一招的微弱优势击败了师兄顾影空,那时候他还尚未及冠。”
贺青冥道:“那时候华山人才济济,八大剑派已有中兴之势,但这一切已随着季掌门的离世而化为泡影。”
他又远远望了一眼,道:“如今八大剑派已是青黄不接,门下弟子不是资质平平,便是心术不正,昔日叱咤风云的几大名门,年轻一代里,竟无一人可以堪当大任。”
正说话间,梁有期从人群里挤了过来,道:“青冥剑主,不如你猜一猜,这次比试谁胜谁负?”
贺青冥淡淡瞥了他一眼,道:“你这是开盘下注了?”
梁有期被他看这一眼,几乎冷汗直冒,他讪讪一笑,道:“我当然是赌我侄子了,不过这盘口不是我开的,是祝兄开的,只是奇了,怎么今天场上也没见到他人影?”
贺青冥道:“你看不见他,不代表他就不在,他怕是为了躲避情债,又换了一副尊容罢了。”
“哈哈,青冥剑主真会说笑……”
贺青冥忽又转头,对柳无咎道:“无咎,我看刚才苏掌门等人也到了,不如我们去瞧瞧吧。”
“诶,诶,别……”梁有期咬了咬牙,终于认命地追了上去:“你们等等我啊!”
他凑到贺青冥身边,低声道:“飞卿,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柳无咎面无表情,给他扒拉到一边,道:“别凑那么近。”
“梁有期”瞪了柳无咎一眼,贺青冥道:“梁有期呢,你把他弄哪去了?”
祝云卿笑道:“人家醉卧美人膝呢,不用担心。”
柳无咎言简意赅,道:“所以你把他灌醉了,还让他错过了侄子的比试。”
“……”柳无咎这小子怎么总是一针见血啊!
这时人群爆发一阵惊叹,却见坠露、璇玑两把名剑出鞘,一方阴天好似生生被两道交错的闪电劈开!
梁月轩一剑打来,激起一行水波,水幕顿时化作一把巨刃,劈头盖脸地从天上袭来!
飞瀑争喧,而争喧的飞瀑之中,又已有无数闪电一般的剑光、惊雷一般的剑鸣!
洛蘅一抖剑花,顷刻之间,方才那把巨刃便又化作漫天玉珠向梁月轩周身数十处大穴扑去,梁月轩挥剑一斩,珠帘瞬间被划出一个巨大的豁口,水珠纷纷坠落,璇玑探入其中,几乎便要削到洛蘅左边肩头,却在最后一刻犹豫了一下,被洛蘅躲了开去,只削断了她一缕青丝,青丝散落,转瞬便淹没在奔腾的洪流里。
梁月轩唤了一声:“师妹……”
一些人不由窃窃私语,霍璇儿怒道:“月轩,不可留情!”
梁月轩面露难色,他俯首一望,众人皆是惊讶、疑惑与不屑,而众人之中,他的父亲仍只有一派失望之色。
“师妹,对不住了!”
梁月轩一咬牙,大喝一声,于是地覆天翻,飞湍怒吼如海涛,洛蘅挥剑断流,闪身避开,两人飞身跃起,落到石林之中,脚下山石耸立,一如剑冢,两人便在剑尖之上往来周旋,不到一刻钟,便已又过了十余招。
大重山剑法长于势,梁月轩方才那一阵雷霆之击,已让洛蘅十分吃力,她的整条右臂已经发麻,在巨大的压迫下,她只能一味抵御,甚至腾不出力气反击。
她的太阳穴隐隐跳动,浑身经脉气息似已四处奔走,她的体能已似到了极限,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只能靠着本能抵挡一波又一波源源不断的攻击。
梁月轩急切道:“师妹,不要逞强,再这样下去你怕是要受内伤,只要你认输——”
“我不能输!”
梁月轩一怔,洛蘅竟似已十分悲痛,她大声道:“我绝不能认输!玉山绝不认输!”
她心知这样僵持下去自己已是必输无疑,可是她可以失败,也可以死,却绝不能开口认输!
她的师父还等着她光复玉山,她还有玉山的师弟师妹……他们都等着她,他们都要依靠她。
从她接过坠露剑,担下掌门之位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那一方尚且稚嫩的肩头已扛起来整座玉山。
玉山是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是她的家,那里有她的家人,她就是拼尽全力,也要保全她的家。
哪怕玉山已似要把她小小的身躯压垮,哪怕她为了它奔波流浪、筋疲力尽,哪怕她为了它受尽他人白眼,哪怕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理解她,哪怕她要为了它付出一切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与荣华。
“师父,蘅儿绝不会辜负您,您没有达成的心愿,我一定会替你达成。”
洛蘅骤然发出一道长长的哀鸣,大喝道:“——流芳未歇!”
刹那间,原本已萎靡凋谢的落花竟似又活过来一般,坠露剑气无所不至,梁月轩吃了一惊,他想要阻挡,却已发现不能阻挡,这一剑竟已将他周身上下锁住,竟已将他出剑的方向围得水泄不通!
梁月轩有些狼狈地咳了两声,接连退了十几步。
“梁师兄!”洛蘅终于赢了一招,她心下一喜,却见梁月轩面色不佳,不由有些担心:“你没事吧?”
“没事。”梁月轩喘息片刻,道:“这不是玉山的招式……这是什么剑法?”
“正是本门祖师洛英所创之落英剑法。”
众人闻言大惊:“落英剑法!”
落英剑法不是早就失传了吗?洛蘅怎么会落英剑法?
一旁观战的苏京心下一动,不由暗忖:“难道是洛十三……可是洛十三不是去西北了吗?”
梁月轩略笑了笑,道:“好剑法。”
洛蘅与他相视一笑,却听叶风眠道:“师弟,两派比武怎可恋战,难道你真对洛师妹……”
梁月轩一颤!
他又回头看了看洛蘅,他的心中已有了浓重的悲哀,他陡然喝了一声,挥剑刺向洛蘅!
此时太阳已从重重乌云探出身来,两人在那片远山之下对决,一会削去一叶莲舟,摔下一捧莲子,一会又斩断一把团扇,将它弃置秋天,光线随着二人身形移动不住破碎变化,形影交错缠斗,忽而正面交锋,忽又飞身跃起,在亭台楼阁之间腾跃旋转。
一时剑光四溅,洛蘅荡剑同时蓦然侧身出招,梁月轩正要回防,却见洛蘅手腕抖动,剑花一转,剑势翻覆,恍若一点落花,于无声处悄然没入梁月轩肋下。
这却是“朝华晚谢”,洛蘅虚晃一招,诱敌深入,却又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梁月轩再要变招已来不及了,他只得硬生生抗下这一剑,洛蘅这次却没有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招“春秋代序”,形势骤然逆转,梁月轩只觉臂膀被重重一拍,内脏几乎不住颤抖,他蓦地退了几步,伏在地上,咳了一口血。
众人惊呼,霍璇儿脸色大变:“月轩!”
她几步冲上前去,抱住了梁月轩:“月轩!你怎么了?”
“我来看看”易容成梁有期的祝云卿上前探了探梁月轩脉门,道:“夫人放心吧,没有大碍。”
霍璇儿松了口气,却又愈发怒气冲冲,她抢过璇玑剑,对着洛蘅道:“都是你!”
洛蘅脸色煞白:“我,我只是……”
“娘!”梁月轩唤了一声,又顿了顿,道:“落英剑法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次是我输了。”
洛蘅面露忧色:“梁师兄……”
梁月轩叹一声,却没有看她,也不知该以何面目看她。
他已失了脸面,他本不该输的,他输给她,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是这里不止有他和洛蘅,还有镜湖派,还有一直看不起他的师兄,对他恨铁不成钢的母亲和对他视而不见的父亲……他们也许根本没有看他,可他这么多年来,也已不堪重负,他已不能再看向任何人。
他和洛蘅一样,他们的肩上都背负着整个门派。
“嗯啊——!”
叶风眠忽喝了一声,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趁其不备,偷袭洛蘅!
梁月轩输了,叶风眠却还没有,这一代里,毕竟叶风眠才是大重山首徒。
他的算盘也打的很清楚,梁月轩已在众人面前丢了大重山的脸面,若是他能赢回一局,他在大重山的声望便会更上一层楼,到时候大重山掌门之位,便又多了几分变数。
血脉之亲又如何,当初他的师父梁有朋不也是这么一步步顶掉其他弟子,爬上掌门之位的吗?
他们不清楚,他却再清楚不过。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在等待机会,一直在暗中积攒人脉。
洛蘅万万想不到他会突袭,她一时防备不及,只有不断闪避,叶风眠却越发不放过她,他招招凌厉,将大重山的刚猛剑势发挥到了极致!
众人一惊,叶风眠这种打法,分明不是跟对方切磋,而是像要置洛蘅于死地!
一人忽而传音入密,道:“换剑招!”
电光火石之间,洛蘅抬头一看,却是“梁有期”,她心下疑惑,却也不再迟疑,旋风一般挡开了叶风眠十数次攻击,而后却使出一股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轻柔的内力,只见她轻轻将叶风眠的剑往前一带,便像是黏在了对方剑上,叶风眠进退两难之间,她又蓦地用剑尖一挑一点,这一剑不显山不露水,却十分巧妙,用得便是一点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却又威力无比,叶风眠手上一麻,为了卸下这一股绵里藏针的力道,不得不沉腰下胯,但洛蘅却似已料到他有此一招,于是方才柔劲又陡然注入一股刚劲的内力,坠露剑势不怠,紧紧咬住已然无路可逃的穷寇,而后当空一击,破开了叶风眠一记招式,有如风浪过境,叶风眠抵挡不住,顷刻颓倒在地!
众人怔了一怔,而后爆发一阵夹杂着惊讶与赞叹的欢呼!
洛蘅却已听不见众人说了什么,她仰头看了看天,几乎泣不成声:“师父,我赢了,我们玉山终于赢了……”
她的身子忽然一阵颤抖,她的脑海忽然一阵晕眩——而后她便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柳无咎道:“这是怎么回事?”
贺青冥摸了摸洛蘅手腕,顿时脸色一变,道:“她体内真气乱窜,怕是好几种不同门派的心法彼此冲撞,以至于此。”
他忽然回头,似是正要找什么人,却听苏京喝道:“温阳,你给我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