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条鱼的感觉很奇妙。
你的体温只是若干海浪中一颗碎冰,海浪平滑着流淌过你的鳞片,你听着它们交叠着呼啸、应和、冲击,最后四散为水花,潮汐一般涨落在你的记忆里。
这些水无处不在。充斥满血液、视野和意识。
吴游于是开始理解,为什么“水”是时间球制造时所用的唯一介质。
很多年以后,吴游翻开那个记了杂七杂八历程的小本子。
她看到自己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与人类最初的猜测不同。
时间正负紧密相连的两方世界——并不是两两一对,漫无目的地漂浮在宇宙中。
时间在向各个方向流淌,以不同的角度垂直立在莫比乌斯环上,一个立点就是一个世界。
有的立点无比清晰,这是因为无数的生物在这个立点里停留。
他们的骨骼、性情、记忆都被他们自己满满当当地判定——是珍稀或是被抛弃,因此错综复杂的时间纹路常常在某处被汇集成一团,形成了一个‘绳结’一样的东西。
‘绳结’诞生又消亡,时间始终不停歇。宇宙在任何角度都有无数面。
洒落阳光洒落在莫比乌斯环上,照亮了那些‘正位时间’,照亮了人类漫溢热烈的自我。
人类便存活着。
其余的‘负位时间’没有亮光,被按在寒冷的未知里掩藏。这里的一些生物说,他们希望调转莫比乌斯环,要看一看传闻中的阳光。
于是我们三个人来到了这满目被废弃的冰雪里。
2095年,‘绳结理论’萌芽诞生。
霍橙、桑逢与我,开始意识到人类的使命并不是将时间的异常拨乱反正。
而是要在被废弃的冰雪中开拓一条路。用时间曲率作为可供滑翔的索道,让所有想去看看春天的生命向着光走,寻找到它们自己。
堵不如疏。
唯有如此,才能在曙光中窥得繁华之下,人类长久捍卫的安宁。
我愿倾毕生之力,投身人类时间物理,助建——
这一片绿洲。
2095年春研究员吴游
纸页的最底端有一道长长的划痕。这是因为——
啪!
吴游看着被她垫在纸页下面做垫板的鱼:“……”
鱼不是很听话,只被用作垫板一小会就很不耐烦,向着吴游‘呸’了一口,扑棱扑棱游走了。
“唉。”吴游叹气,“本来用尾巴卷着笔写字就不是很流畅。”
这些天她观察过了,这里的鱼都用尾巴卷着小颗的珍珠写字。珍珠磨碎了就再换一个,所以才有了那些圆滚滚、亮闪闪的鱼形符文。
“哎我不是说你,”桑逢熟练地解开自己身上的海藻绳子,“非得现在写么?”
“写完了。”吴游拍拍小本子,把它仔细藏好。
“过来看这。”桑逢招呼她,“刚才那条猕猴桃鱼把盖子盖上了,上面还压了东西,撞不开,不过我把箱子凿了一个小洞,来来来过来看看外面。”
霍橙往旁边靠了靠,让吴游去看。
吴游用左边的眼睛看——
小洞外面,无数装满着货物的箱子被链条绑紧,拖拽向半空。
他们三个乘坐的(划掉,被关进去的)箱子也汇入了那一道缤纷的安静光河,童话一般源源不断被输送进货舱。
货舱被许多猕猴桃鱼严密地把守着,吴游精准地看见了来抓他们的那一只。
“你怎么认出来的?”
“直觉。”再加上虹膜镜的智能拍照核算功能。
他们大概是最后一批货物,深不见底的海水底部,一扇巨大的岩石门缓缓折向升起,泥沙混着海水形成的浊雾灌满视野。
像乌云。
轰隆一声巨响。货舱里没有如云的灯火或者通明的朝霞,只有——
“隔壁箱子里是啥啊。”桑逢屏住呼吸,“怎么馊了呢!”
“出去。快点。”霍橙麻木道,“破箱而出。”
“从侧边从侧边!”吴游唰唰唰拿出几把小刀,尾巴,两只胸鳍各掐着一把。
这味闻起来就像开了封的鲱鱼罐头!
嗤!
一道撕裂声响起。三个鱼头争先恐后地伸出来,没想到外面味道更浓烈,吴游刚一出来,就yue了回去。
更加恐怖的味道冲他们开炮,浓烈的几乎无法让鱼呼吸。那味道简直就像生吞了一万斤鲱鱼罐头。
“Luna,Luna!过滤空气!”吴游一边跟着狂奔,在各种箱子之间挤来挤去,试图找一条味道更小的路出去。
“……”Luna沉默,半晌回答:“我是个AI,不能变成防毒面具。趁着人类的呼吸系统,呃,鉴于您目前的形态,趁着鲸鱼的嗅觉系统还没有因为强烈的气味冲击而失效,建议您堵住呼吸孔,向西北方向游。”
“这边这边这边!”
吴游一头扎向虹膜镜里箭头指着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往前冲。
太过浓烈的鲱鱼罐头味无异于毒气,再待一会儿,恐怕整条鱼刚逃出货舱就得被整个【新年门】的守卫发现!
大家都是鱼,气味追踪太容易了。
货舱上层,总托盘鱼回到【实时放映室】。这里有个类似于人类【监控】模样的东西。
正在值班的托盘鱼漂浮在半空睡得鼾声四起,人手不够,他已经盯了一天一夜的【放映】,疲惫的很。
总托盘鱼瞥了他一眼,叫了门口的守卫鱼过来,把他拖走扔了。
呼噜声远去,这他都没醒。
紧接着,总托盘鱼自己坐下来,盯着【放映】看。
他先调到了【客舱·Vip区·内部】,墨鱼先生刚好被吃完最后一条触须。
总托盘鱼:“……”很好,墨鱼牺牲一条。
不过这是埃索斯夫人自己带过来的墨鱼,烘成墨鱼干都行,他都管不着。
他又调到了【货舱·未分拣区】,看到东南角的箱子剧烈扭动,三个红色的鱼头破箱而出。
总托盘鱼:“……”很好,这是什么东西?
接着他看见整齐的箱子们——像松土一样被拱来拱去。
他继续放大,看见了那个破损的箱子上写了标签——
墨鱼。
“……”很好,墨鱼多了三条。
货舱里。
七扭八歪的箱子们不动了。
向上看。
西北角偏上,靠近货舱顶有一处缝隙,正悠悠地向货舱里面吐着干净的海水。
这是货舱的进水口。
找到了!
“呼。”
缝隙太小,吴游的鱼头挤不出去,只能把半个鲸吻搭在外面:
“得救了。”
“准备不充分。”
霍橙疲惫地说:
“谁想到人类的防毒面具,在变成鲸鱼时候不能用呢。”
“我有个哥们儿,咳咳,在瀑布实验室里主管材料制造。”
桑逢心累:
“反馈一下,下次做防毒面具一定要能变形,在关键时刻挡住整个鱼头,尤其是呼吸孔。”
“唉。”
三个鱼头同时叹气,喷了三个泡泡。
“唉。”
旁边传来第四声叹息。
吴游向右看,看到了一只芒果色的条纹小丑鱼。
小丑鱼芒果向左看。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
“你你你你们为什么不穿衣服!”
“!”
“……”
三人沉默了。
霍橙一阵窒息,刚才还没有,现在他觉得信息过载了:
“……衣服?但你不是也没穿。”
吴游琢磨了一会儿,也开始觉得很有意思:
“……为什么鱼也要穿衣服?鱼穿什么衣服?鱼穿衣服的时候先穿鱼头还是先穿尾巴?”
“我穿了呀。”
芒果抖抖扁扁的头,从身上扯下一条黑色的条纹,朝他们挥了挥:
“你看。芒果有衣服的。”
桑逢默默收起刚才戒备起来的鳞片里的武器,默默想:
“……这世界疯了。”
“所以你的花纹都是自己贴的?”
霍橙从牙关里咬出几个字:
“你不是小丑鱼么?”
“小丑鱼怎么了!谁规定小丑鱼一定要本来就长斑纹的!”
芒果看着这三个大家伙,觉得他们的脑回路非常离谱。
桑逢从侧角探出鱼头:
“你叫‘芒果’么?没有花纹的话,的确像个芒果。”
“你没有花纹的样子确实像个芒果。”
吴游笑笑:
“是我忽略了。我们在给当初逆游而来的龙鲸先生和虎鲸先生做物种鉴定时,确实记录过这样的情况:他们的腹部都有漂亮而古怪的花纹,我们当时并没有特别标注,只是认为那是他们的初始形态。现在看来,可能是他们的‘涂鸦’,在这里翻译成‘衣服’更合适。小丑鱼太扁了,我们都没看出来,你的条纹是后来加上去的。”
芒果点点头,说了一大堆不怎么标准的鱼话,她也没怎么听懂。
“我就是芒果。我是小丑鱼。”
她鱼鳍卷曲,做了个类似鞠躬的姿势,最后说:
“大鱼好。芒果觉得,你们也要穿上‘衣服。’”
三个鲸鱼头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了无奈的笑。
是的。
这海不是人类倚靠的那片冰川背后——落满夕阳的寻常的海。跃动的荧光烘托出海水翻涌的长鸣。
霍橙干脆以地为纸,沾海水碎光为墨。操纵精密的仪器绘制了一幅巨型的花纹图样。
上面红蓝交错着:
蓝色是满身冰雪、扶着钢锁、一步一望踏入幽深的海底的人类轮廓,他们停驻在时间的入口,远望着海里冰寒的大鱼。
耳边有风掠过,带来了这个原本不近人声的传说。
红色是烈焰色的阳光。光为每个人类的影子穿戴好铠甲,金红色的潜翼收缩在身后——每一根羽毛都带着巨大的弧度。
大概是时间流淌成河,那些被赠予的土地和山川都希望人类一边挺拔如松,一边飞越天空。
霍橙黑色的眼瞳中倒映着一行行代码。他按下确认键,最后一笔落成。
漫卷的山河被等比缩小。
人的影子变得更渺小,小得像一个像素点。
但水墨里,微缩的人类永远在攀登。
向深海,向安宁,向未来。
机器自动打印开始。
吴游、霍橙和桑逢把尾翼和双鳍伸平,任由光束扫出,在三条莫比乌斯鲸鱼的腹部绘出纹路。
光漫过莫比乌斯鲸的眼睛,他们浑身缀满金红色的花纹,明灭如金火。带着不可置信的温暖温度,像是……
像是摆渡于黑夜中的一把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