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君虽没能亲自出手,有人能了结此事总是好的,她幼时顽劣不守族规,偷跑出来混迹在凡人之中,也算是见多识广,就没见过花满楼这样到嘴的肉还往外推的。
不止她注意到了三楼小窗边淡淡的妖气,苏少兮也有所察觉,只是一对眼,就都看到了对方眼里不约而同的好奇。
这个理由于凡人来说,确实是无聊透顶,没人会因为好奇便冒冒失失跟到人家楼里来。
但青君和苏少兮是妖族,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惯了,连小白于此事都颇为理解,甚至还为了解这两人的惑,主动开口愿意以一诺换一个故事。
闻言,徐以献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以他与小白相识以来的了解,她给出的承诺往往远超过故事本身的价值。
他想开口阻止却被小白先一步施了禁言法术,口不能言他就知道拦不住她,只能无奈作罢。
总归还是自己修炼不够勤勉,倘若足够强大又何须总是担忧。
一个承诺能惹得温柔如水的赛师师也起了波澜,人有欲望皆有所求,所谓无欲无求不过是得不到罢了。
看着小白赤诚的眼神,她不是怀揣着恶意或者目的探究她的过往,仿佛就是为了完成她心底最隐秘的渴望,而随便找得个让她心安理得的理由。
“这个故事有些长,也没有那么多的荡气回肠,恐让姑娘失望。”赛师师不是推拒,她是真心觉得小白会失望,她的故事确实算不得多精彩绝伦,只不过是这千千万身不由己的姑娘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无妨,玉儿姐姐请讲。”小白的眼睛有穿透人心的力量,她的话语不止有亲密仿佛两人是多年的闺中密友,还带着鼓励的意味。
玉儿,赵玉儿,玉簪花,她都快忘了,赛师师曾是赵玉儿,更是一株山涧的玉簪花,她又没能做到完全忘怀,不然也不会在听到小白的承诺还有那么几丝残留的期待。
赵玉儿被卖进临安的春风度时才七八岁,她与旁人不同,她不是被家人卖了也不是被歹人强自撸来的,她是因着家里困顿揭不开锅,实在没了法子才自愿卖了身的。
赵家世代耕种为生,家风和睦也没有村子里那些生女便是给儿子换彩礼的想法,因此她和家里的姐妹不仅爹娘疼爱也自有兄弟照应。
她在家里头排行老三,上头有一个大姐前些年家里还算不错的时候,爹娘替她寻了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嫁出去了。
货郎姐夫为人踏实也不计较大姐常常记挂着娘家,家里眼看着慢慢走上正途就要好起来了,爹娘夫妻恩爱,弟妹乖巧懂事,二兄这两年也要说媳妇了。
天不遂人愿,仿佛好事总要多磨。
先是二兄做活时跌断了腿,后又是娘生了幼弟导致旧病复发,年岁不好家里头的收成也不好,原本言笑晏晏的家顿时就变得唉声叹气愁眉苦脸。
大姐倒是想帮只不过是杯水车薪,她又生了自己的孩子,再多姐夫也要生了嫌隙,爹爹留了少数算是大姐姐夫的心意,其余多半全都给强硬的退了回去。
眼瞅着,原本敦厚勤快的二兄如今阴郁沉闷,躺在床榻上不言不语,温柔慈爱的娘憔悴羸弱搂着嗷嗷待哺的幼弟,整日整日的以泪洗面。
爹爹除了下地干活就是四处借钱筹钱,可村子里稍稍有走动的人家,谁不是千难万难,哪有余钱借给他人,爹爹没了法子,不然也不会在娘看不到的地方唉声叹气。
四妹年纪尚小帮不上忙,最是爱笑的年纪早早挂上了愁容,不敢笑不敢闹连饭都不敢多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小脸迅速消瘦下来,跟着倒下不过是时间问题。
原本赵玉儿一个乡下丫头也没有什么筹钱的法子,只不过有日她想去山里碰碰运气,给娘亲捡野鸟蛋补补身子时,碰巧捡到只中了捕兽陷阱奄奄一息的野山鸡。
虽然这只鸡不过是个还没长大的崽子,但炖汤还是能尝个肉味的,她也不傻没敢就这么喜滋滋的提着野山鸡下山,而是放在背篓里小心藏好,但还是被人发现了。
是同村的赵三妞,还腆着脸要求见面分一半,赵玉儿自然不愿。
赵三妞倒是想来抢但她毕竟比赵玉儿小上三五岁,平时在家又被人呼来喝去非打即骂的出气筒,哪怕她家条件还算好的,真论起来她不一定能打得过赵玉儿。
赵三妞家姑娘多,在村子里摆明了是拿女儿给儿子攒彩礼钱的,她想在这种人家活下来心眼子必须多,见在赵玉儿面前讨不了好,只是眼睛一转就有了半哄半骗的主意。
“玉儿姐,听说你家里急着用钱,倘若你将这野山鸡给我,我便告诉你个筹钱的好门路,如何?”
赵玉儿沉默不语将信将疑,以她与赵三妞的交情也根本没到能让她好心帮忙的地步。
“哎呀,一人一半总可以了吧?你总不能想着空手得这法子吧!”她不回话,赵三妞实在没把握她能答应,何况她还有她的小心思,忍不住就降低了要求。
“好,我答应你,不过你要先说。”赵玉儿知道赵三妞向来与她不对付,真有赚钱的好机会她会不藏着掖着。
但她也是没了法子,如今她就是家里最得力的孩子,她不能看着家里就这么垮了,死马当作活马医也要试试。
赵三妞显然有些不情愿,但野山鸡在赵玉儿手里,她若横了心不给……思来想去还是开口说道,“你可知道县城的人伢子?很多人家吃不起饭就将孩子卖到大户人家里头做丫鬟,不仅能穿金戴银还能给家里赚好大一笔钱。”
为什么赵玉儿晓不得的事,她却知晓的那么清楚,全因她前头两个姐姐早卖给了人伢子,倘若真是能过上好日子,她两个姐姐何必哭哭啼啼的死活不愿去?
或许她和后头几个妹妹也躲不过这样的下场,对于能多拉一个人下水的事情,她还是很乐意做的。
都是女儿身凭什么她的命贱如草芥,大家一起下地狱才最好。
她早就看不惯她,就算没有这半只野山鸡,她也会寻个机会将这个法子递到赵玉儿的面前,如今能换半只野山鸡就是老天爷也在帮她。
再艰难,赵玉儿的爹娘没起过要卖了她和妹妹的心思,自然她不晓得人伢子的事,正因如此赵三妞才嫉妒她。
抬眼去看赵三妞,她这心思不甚高明全摆在脸上了,赵玉儿纵使是知晓她对她饱含恶意,但也不得不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也没反悔还是按说好的,赵玉儿分了赵三妞一半的野山鸡,然后就径直下山不再管她了。
她哪有时间去管赵三妞的心态,她盘算着这半只野山鸡搭着她采的菰一起熬汤,大家就都能缓一缓。
等她找到人伢子拿了卖身钱,二兄的腿能看了,娘亲也会好起来,他们都不是懒惰的人,只要能缓过这一口气就会好起来。
这事儿等爹娘知晓的时候,她提了药请了好心肠的游医回来,爹爹沉默拿着身契,明明不认识上头的字还是久久不愿放手,罕见的红了眼,二兄懊恼地直怪自己不中用,娘性子弱更是哭得肝肠寸断像个泪人儿。
赵玉儿强撑着笑容,像往常一般温和孝顺的伏在娘的怀里,轻声劝慰道,“娘,您别哭,玉儿这是替自己寻了个好去处,日后是要到贵人家里头去享福的,您哭什么呢,您也不想玉儿吃苦的对不对?”
此刻她不由得庆幸一家子加起来识得字不超过二十个,不然她真不知道怎么解释做丫鬟的活契变成了青楼的死契。
她回家之前刚哭过一回,此刻还忍得住,搂着娘又道,“娘,您得好好养着身子,弟弟妹妹不能没有您,倘若哭坏了身子,岂不是浪费了玉儿的一片孝心?”
她是极懂怎么劝慰人的,除了相貌上未养成的清丽,老鸨子和那位赵姐姐不也是看上了她脾性温顺,只是给她的时间不多,她需得长话短说。
“玉儿有福,那家贵人里头有个姓赵的本家姐姐,她为人心善不仅让玉儿回家来同亲人告别,还给了五钱银子让娘和哥哥看病。”
“哥哥要振作起来,以后玉儿不在,全靠你照顾爹娘了。”
“爹……玉儿不孝。”世人都说一家子兄弟姐妹,唯有长子幼子能被重视,可她排行老三也没受过什么苦,她不善言辞的爹从没刻薄过她是女儿。
“三姐姐,以后环儿还能见到你吗?下次你回来可以带环儿去吃果子糖吗?”小孩子哪懂这一屋子凄风惨雨的,她听说姐姐要去县城享福了,还以为是讲真的,眼睛亮亮满含期待的看着赵玉儿。
若是做了大户人家的丫鬟,年纪大了还能求个恩典回乡养老,可一旦踏入风尘便是身世飘摇难有出头之日,面对爹娘和二兄她还能狠下心说自己是厌倦了家里的穷苦,小环儿……
“环儿好好长大……等你以后嫁人的时候,三姐姐就回来了。”
赵玉儿走的时候没人拦她,倘若一切还未尘埃落定,任谁都不会准许她做这样的傻事,事到如今谁都心里清楚拦不住她,卖身契按了手印,卖身钱也花了一部分请了游医买了药材。
怎么拦?拿什么拦?此生……恐难相见……
确实赵玉儿再不得见,因为她死了,死在她就要回春风度的路上,不知幸与不幸,一个喝醉酒的流氓地痞失手杀了她,也结束她或许会悲惨的后半生。
她死后执念极深,倒不是说她有多恨,只是她总惦记着担心春风度等不到人,最后去找爹娘的麻烦。
赵玉儿同玉簪花妖的缘分始于她常常进山,每一次松的土拔的草捉的虫,她感受到她的执念也感激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照料,见她惨死心情激愤,有了情绪突地身心一松,再清醒过来她就成了赵玉儿。
草木之妖,开智已是不易遑论修炼。
她没办法直接改变故事的结局,所幸她已离开熟知赵玉儿的家人,不怕被识出她与赵玉儿的不同,而在旁人眼里,她也没什么太大的异样。
就算是身为妖族,最基本的身子各方面天生就胜过常人,也是能解释的,出身贫寒就是她最好的理由。
等她再回到春风度,她想好生再谢一谢那位帮衬过她的赵姐姐却没见到,听说由旧部脱籍从良去了钱塘。
老鸨子也说了,赵姐姐那机缘是万里挑一,旁的人就别想了。
玉簪花代表平和纯净,她的性子只会比原身更温润如玉,闻言,只是低着头轻点应好,并未就生了好高骛远不该有的心思。
老鸨子也算满意她不争辩的性子,原就觉得赵玉儿刚进来又不过是个骨瘦如柴的小丫头,养一养先。
接客倒不是急于一时的事,毕竟所有姑娘到她这儿来,都得调教的听话了认命了不吵不闹了,才敢拉出来伺候客人。
赵玉儿是有原身记忆的,但毕竟是良家女子并不清楚春风度是什么规矩,不知者无畏再加上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老鸨子难免因此还高看她几分。
原以为她大字不识长相也不甚出众,能进她们春风度的姑娘哪个没有张好看的脸,若不是看在赵娘子出言关照她几分的薄面上,她远不值五钱银子。
如今赵娘子也脱籍远去,赵玉儿未归之时她还私下里偷偷肉疼,这桩买卖可是亏定了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