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不止要吃掉他们。”言生说道。
——她们站在哨塔上,周围火盆的光芒足以照亮旁边那座吊桥,木桥正中央放置了四排尖木制成的横栏,而尽头则被浑浊的黑暗缠裹。言生就站在萧明灿后方,抱着剑,望向对面那片雾气环绕的山林。
“……属下是说,它们把那些被杀死的人全都拖进了藏身的洞穴里,仿佛在囤积什么粮食一样。”
她道:“影将军带人找到了那艘木船附近的洞穴后,发现那里面全都是人骨,密密麻麻堆积在角落,就像柴火一样。那骨头上的肉都被剔光……不,都被啃食得干干净净,甚至连留在那里腐烂的机会都没有。后来,他们发现,那个洞穴里全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它们正像野兽一样围在一起吃着那一夜小木船上的人。”
她说着,有些担忧地看向国师。
而萧明灿正站在木栏边,披着狐裘,目光望向湖面上被火把映出的光点,喃喃着说:“……那场屠杀也是如此。仅仅一夜之间,它们就把大部分尸体拖到了藏身之处。我们先前对此只以为它们是在储存食物,毕竟对它们来说,岛上几乎没有任何能果腹的东西。”
她停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而后道:“但没想到,它们竟然还会‘哺育’同类。”
冷风轻轻吹动她的发尾,露出右耳一小截玄色的流苏坠。
此时正是深夜与清晨将要交替的时刻、距离五日期限的最后一天,也是国师醒来后的一个时辰。
白日里,当国师和影将军商议事情的时候,言生就一直守在屋子附近,想着将这几日了解到的事情都尽数汇报给国师,可左等右等,等到那个罪臣好不容易离开了,国师却已经睡下了。
言生没有办法。比起荒唐又难以解决的谜团,国师的身体当然更重要。于是,她便守在国师身边,直到此时,她才有机会得以汇报这件极其怪诞的事。
而她自然知道国师接下来想问的话,继续道:“影将军发现它们之后,就毫不犹豫地解决掉了其中几人。其他孩子……怪物看到身边同类脑袋破了个血洞的样子,立刻就……”
她顿了顿,难得在为讲述一件事情而绞尽脑汁寻找合适的措辞。又或是因为那件事发生得太过令人不安,以至于只要回想起来,就会觉得脊背发寒。但即便如此,她的声音里也没有过一丝一毫的畏怯或颤抖。
“和那些怪物不同,它们没有撕心裂肺的尖叫,也没有突然发疯攻击他们。只是手脚并用退到了角落里,互相抱在一起,看着他们。”
她陈述道,“但与荒村里那个小女孩好奇又空洞的眼神不同,它们眼睛里只有惊慌和恐惧。身上虽然脏兮兮的,却没有任何狰狞伤口。就像是个真正受到惊吓的孩子一样。”
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道:“……所有人都愣了那么一瞬。当时洞里空旷昏暗,它们又躲在角落,火把的光勉强能照到它们当中几人,却照不到远处的尸体。如果不是有人稍微转了下火把,照亮那个面目全非的侍卫,大家甚至都会恍惚觉得,‘他们’是因种种原因被关在那里的可怜孩子。”
萧明灿听着言生沉重的语气,想起了白日醒来时外面发生的那些争执。当时屋内一片混乱,她没能看清那两个被拖走的是什么人,只记得其中一个人喊了几句“害死她”之类的话。
她说:“……看来,他们并没有把它们全都解决掉。”
言生点点头,说:“跟队伍一起的还有三个工部的人,这座海岛的废弃洞穴极多,甚至哪怕是连人弯着腰都进不去的窄洞入口,它们也会因为手脚折断扭曲而轻松钻入……就像蛇一样。他们想着看能不能根据周围的地貌,勘查出是否还有其他地下洞穴或废弃井的可能。”
她道:“后来,当看到它们的眼睛和瑟瑟发抖的模样时,一个官员忽然阻止影将军的人射杀它们。”
不远处的石路上,几个巡逻的人缓缓走过,脚步声在夜里清晰回响。
“……有一个官员提议,把它们活着带回到岛中心去。”言生说。
萧明灿闻言偏头:“带回去?”
“是的。”言生看了眼周围整齐坐落的房屋,“它们是这个渔村里的孩子,在这里生活了至少五年,却很少会在雨夜或阴沉天出现。这说明它们不需要狩猎,生存几乎全靠同类的‘喂养’。所以,”
她说道:“他推测,这些孩子对于那群怪物来说,就像兽群里的幼崽一样珍贵。它们整日待在洞穴,意味着即使它们脑袋里有类似群体的记忆,也依旧不会跟着其他怪物去尝试捕猎,因为它们已经习惯待在安全的巢穴,等待同类的‘喂养’。”
也许对它们来说,“生命”或“活着长大”,远比狩猎和同化活人更重要。
为什么?
萧明灿想不出答案。
“所以,”言生继续说:“那个官员的意思是,只要把它们带回岛中心,毁掉这个洞穴,再找个大晴天把‘人’放了,然后派人暗中跟着它们。因为不擅捕猎,又喜欢待在暗处,它们一定会首要寻找能够躲藏的洞穴。而因为晴天的缘故,其他怪物也不可能会主动靠近。它们从来都没有晴天出没的先例。”
她顿了下,说:“所以,他认为,大家即便因为路途曲折或某种危险的原因跟不到最后,至少也能确认那些藏身处大概的位置。”
萧明灿沉吟片刻,说:“这的确比漫无目的地寻找要快得多,也更安全。”
言生说:“他们当场解决了几个试图挣扎的怪物,在它们发出渗人的尖叫声之前,绑了其中三个怪物。安全起见,他们蒙上了它们的眼睛,堵住了耳朵和嘴巴,尽量不让它们知道我们的想法和位置。那个时候已经快日落了,我们想着赶紧下山,本来很顺利的,但……”
她再次望向对岸的山林,沉声道:“一群怪物突然冲过来了。”
萧明灿静静听着她说:“当时大家预感到天黑会不安全,毕竟我们毁掉了它们其中一个‘巢穴’。但完全没想到,它们会因此在还未日落时就突然出现。”
那完全是一场意料之外的袭击。
尽管那些怪物一直对活人,甚至是影将军本人虎视眈眈,但同时,它们也极为惧怕他们手中的武器。檀妄生早在这之前就清理或毁掉过不少怪物巢穴,它们当然“反抗”过,但摇晃的身体在铁弹面前脆弱不堪,手里的破铜烂铁也无法抵挡眼前的刀剑。
那时它们的数量少得可怜,几次失败后索性就放弃了那些活人能够登足的洞穴,转而跑到了荒村后面更险峻、更高耸的山里或礁石边。而后来“同化”的人多了,它们又再次试图进攻,但却没想到一次次深陷檀妄生的诡计。
有时,檀妄生会带着极少的人大摇大摆去寻找巢穴,故意走那些看起来偏僻却不太危险的路来自投罗网。而当那群把目标盯在檀妄生身上的怪物出现时,就会被藏在数十步开外、从各个方位射来的流弹砸得支离破碎。这样的“游戏”大概持续了两三次,它们总算吸取教训,不再轻易上当。
所以,就如同他们会为了对抗怪物而摸索出一套“规则”一样,它们也会为了生存而记下一些无法贸然触碰的界线,比如远离那些火铳和刀剑,比如警惕檀妄生和他那群部下,比如不要在天亮时出现在他们面前。
渐渐的,这种类似于“规则”的东西,让双方形成了一种微妙又诡异的“生存约定”,而打破“约定”的代价就是葬送性命。所以,可想而知,当近五十个怪物在大白天,顶着那副极其晃眼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山林里时,他们是多么地诧异。
“为了方便行动,影将军只带了十五人出岛。但除了那几个不善长弓的官员之外,他们各个都带着火铳和弓弩。”
言生说:“当时我们站在山上,它们站在山下,那些怪物还未等靠近就被射穿了脑袋。它们顶着我们认识的面孔倒在那里,血流成河。但仍旧有怪物源源不断地出现,它们发出那些……属下从没听过那种惨叫,就连登岛那夜也没有过。甚至盖过了火铳声。”
撕心裂肺的叫声回荡在血肉横飞的山脚下。这与他们之前预想过的那些危机都不相同。它们不再惧怕铁弹和刀剑,不要命地往山上爬,后面的村民踩着前面的官员尸体,当它们都倒下时,最后方又出现数个他们所熟悉的狰狞面孔。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那渗人又不安的声音却反而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这也许是某种类似同归于尽的信号,就好像它们再没有明天了一样。
“……我们不知道到底杀了多少人。”
言生看向被小木棍固定的断指,眼睛被旁边的火盆映出点微弱的红光。她回想着那日的场景,树干上、泥地里、杂草边,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碎肉。怪物的惨叫声嘶力竭。山下红得就像夕阳坠落。
“它们即便手脚受伤,行动也未迟缓半分。有一部分人趁着尸体的遮挡从另一侧往山上爬。那几个工部的人和随行的画者正好就站在山侧,那里树木遮挡,很难打中怪物。他们看到这副场面后吓得连刀都挥不出来了。在仓皇躲避时,撞到了另一个随从。”
檀妄生的部下正和另一个官员压着那几个绑来的怪物。当时情况危急,他们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对付怪物身上,根本没发现那些怪物生生掰断拇指,挣脱了绳子。而当那部下重心不稳的瞬间,其中一个怪物突然起身,尖叫着扑向了她。
“她和那怪物一同滚下了山。”言生说,“当时怪物发现后,几乎都在往那里跑。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们只能去帮她脱险。趁着这个间隙,剩下的那两个怪物也挣脱绳子逃跑了。影将军打中了其中一个,但它却没有倒下。”
她说到这,似乎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感到有些困惑,低声说:“国师……”
她下意识看向四周。
今夜的岛中心格外安静。
安静到当冷风吹过,甚至能听到檐下灯笼刮蹭墙面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当孩童渐渐陷入沉睡时,听到旁边大人的轻轻哼唱就会变成这种模糊又莫名感到安然的声音。
但这种场景反而让人生出一丝难以言状的不安来。
似乎除了“恐惧”之外,在这座岛上提及最多的就是“幻觉”——即便深刻知道那些怪物有多么危险,但言生此刻仍不免会陷入一瞬的恍惚——仿佛这里只是宁和又平凡的渔岛,而她们只是短暂地停留在这里的外乡人。
但如同新年守岁般灯火通明的夜里,绝不会像现在这么寂静。而那几处院墙上也不会残留斑驳而暗淡的血迹。
此时此刻,这更像是经历了一场灾难后的短暂喘息。
就和那天一样。
安静,突兀,怪诞,以及毛骨悚然——
“叫声突然之间停止了。”
萧明灿听见言生说道。
“……它们没再试图围攻我们,而是离开了那里。就像是成群的老鼠忽然四散了一样。”言生很难确切描述出当时的场景,“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地方一瞬间就安静了,只剩下了遍地鲜血和残肢断臂。那个“孩子”因为被箭钉在了树干上,是唯一一个被留下的怪物。他只能抬头盯着我们。”
周围依然安静。
“我们看到了他嘴里正咀嚼着一块被撕扯下来的肉。”言生看着萧明灿,低声说:“那是影将军部下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