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岑九安捂着脑袋昏昏沉沉地从床上爬起来,身侧早已冰凉。
洛叙不知什么时候走的,也不叫醒他。
他勉强穿戴齐整,伸了个懒腰拉开房门,迎面撞上来找他的小伍。
“校尉!”
岑九安下意识应了一声,却是莫名打了个激灵,脑子清醒几分纠正道:“叫我顺子。”
山间赶路时便算了,现下可是在城中,难免人多口杂。
小伍似是有些不习惯,别扭地重新唤了一声。
岑九安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怎地了,可是三条走时留了话?”
“条子哥让俺们去买粮咧,他和那胖子一早就没影儿哩。”
小伍叫洛叙倒是改口得顺畅,他道了句好,摸出腰间陌生的荷包才发现忘了烧。
绣线暗红刺进眼里,他眉头一突,心道今日得闲势必要记得丢进火里。
汝南不算大城,因此萧瑟些岑九安倒也能理解,只是见着飞涨的粮价心里还是发颤。
“能...少点吗?”讨价还价,他鲜少有过,面上微红。
“就是,俺也觉得太贵了,往日这么多银两购买两大袋咧!”
小伍指了指地上松松垮垮摊开只打了个底儿的粮袋,比划道:“这太少了嘛!”
结了些蛛网的木门半掩,粮铺掌柜生得肥头大耳,不耐烦地挥挥手,
“去去去,哪儿便宜你上哪儿买,老子不卖你!”
老旧的躺椅随着动作咯吱作响,岑九安简直怀疑下一秒就会散架,把面前这人摔个屁股墩儿。
他没有表态,脑子不由得想到一路来偶尔经过几条小巷,窝在暗处瘦骨嶙峋的百姓。
“赶紧滚,老子赚点钱轮得到你唧唧歪歪?”
那男人语气十分不耐,见岑九安呆呆站着,一脚踹上他的小腿。
力道不大,但岑九安本就不好的心情更糟了,
“外面还有这么多人吃不上饭,你他”
带着怒火的话说一半咽了回去,洛叙昨晚特意叮嘱过。
不成,不能惹人注意,要低调。
“俺就是说这粮价高破天也不能恁高嘛,都吃不上饭咧!”
小伍好似没有察觉到一触即发的气氛,义正辞严替岑九安补完了话。
“好啊,这是见不得老子赚钱!”
粮铺掌柜唰地蹦起来,眼眶爆红,胸口上下起伏,脸上堆积的肥肉止不住颤抖,
“找茬的是吧?”
话音刚落,三名大汉破开后门冲进来将二人包围,看样子是要动手。
他还没找人麻烦,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热血冲上脑门,岑九安完全将洛叙的话抛至九霄云外。
今天要是能吞下这口气,非得改了姓不可!
小伍见他如此,也是衣袖一撸跟上。
闷哼与惨叫交织,隐秘角落偷吃粮食的老鼠吓得仓皇逃窜,窜出门却被乞儿提着尾巴捉了去。
“爷爷,别打了!”
“叫祖宗都不好使!”岑九安呸了一声,“鸟人,和孙庆一样欠打!”
一身的膘,打个仗倒是这些蛀虫吃得满脑肥肠。
他心中厌恶,下手更狠了些。
两人好歹也是正儿八经上战场练出来的功夫,比对面不知道好到哪儿去。
“祖宗、祖宗,别打了。”
粮铺掌柜见岑九安又抬腿要踢,哀嚎着护住脑袋,
“你们拿粮去吧,我们就当交个朋友成不成?”
那三名大汉也是个个捂着伤处在地上打滚,喉咙深处抑制不住地发出呻吟声。
许是怕不长眼又惹怒了岑九安二人,还有人惊恐地咬着手止声。
“小伍,多装点。”
岑九安心中痛快不少,指了指那三名大汉,居高临下道:“你搬的救兵好使吗?”
粮铺掌柜如拨浪鼓般甩甩头,他心知对方只是想赶紧了结此事而已。
总归又是个商人,定然和孙庆一样狡诈。
米面哗哗倒进口袋,小伍装了整整两大袋,麻利地打好结,
“校、顺子哥,俺好了咧。”
岑九安见小伍已经迫不及待地扛了一袋粮上肩,磨着虎口心中犯难。
思忖小半晌都没有结果,小伍倒是也不催,眼巴巴地盯着他。
莫名的压力蔓延在心中,岑九安干咳一声,故作正经道:
“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他们?”
“总不能打死了不是,但有手有脚的难免不会乱跑。”
粮铺掌柜闻言一激灵,唰地蜷缩起身子,好似手脚会不翼而飞。
“啊?”
小伍茫然地抓了抓脑门,“不晓得咧,俺听你的嘛。”
若是洛叙在就好了,岑九安哀叹,心一横道:
“把他们都绑了丢后院去,再把门封上不让外人进。”
如此定然能撑到他们一行人出城,就算被发现他们也早就跑了。
他感慨了下自己的聪明,说干就干。
叮铃哐啷打好最后一片木板封门后,岑九安看着杰作满意地点了点头。
“顺子哥,俺们咋在这干上木工活儿了咧?”
“这是以防万一,若是他们跑出来报了官我们可就遭了。”
他单手叉腰解释得头头是道,小伍挠挠后脑勺,还是应了声。
临走前,岑九安摸了摸荷包,还是忍痛掏出半锭银子从门缝里塞进去。
对面呜咽着不知道在喊什么,他倒也没管,扛着粮就与小伍出了大门。
街道空无一人,静得可怕,阳光洒在身上毫无温度,岑九安莫名有些脊背发麻。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凉飕飕的,像极了他当年在幽州城中分钱那一遭。
思及此他脚下不由得快了几分,小伍也是小跑着跟上。
前方小巷拐角处不知何时冒出来个垂头塌肩的孩童,赤脚站在正中,像废弃田野里仍伫立的破稻草人。
岑九安心头发紧顿住了脚步,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凌乱毛躁头发下阴鸷的眼神好似在他与小伍间游走。
“校、校尉...”小伍吞了吞口水,低声道,“这孩子咋恁邪乎哩?”
他浑身一颤,下意识后退,微微偏头,“不、不能是鬼吧?”
爹娘在上,该给爹娘烧纸了。
余光中那孩子动了动,抬起瘦成皮包骨的手,“能...给我吗?”
声音微弱得岑九安几乎没听清,他啊了一声,对面又道:“求你...只要一点...”
虽还是不知道在呢喃什么,但好歹确认了是个人。
心中害怕烟消云散,他本想凑近些问问,对方却是节节后退。
瘦成干条的双腿撑不住身子,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怎么回事儿?”他大步上前放下粮把人拎起来站好,怎么也扶不稳。
奇了怪了,他很吓人吗,怎地抖得如此厉害。
“这孩子还小哩。”小伍把粮放到脚边,“俺会带,俺来。”
岑九安不得不让了步,局促地站在一边细细观摩。
日后洛叙若是想要孩子,便去抱个回来养,眼下正好学学如何哄。
“俺先问问你叫啥?”
小伍一掌重重地拍在人肩上,后者呆愣了几秒,哇地哭出声。
“你哭什么?俺又没骂你。”
“我错了,别打我——”
是个小男孩,声音嘶哑破碎,但岑九安听清了。
他见小伍还要说话,怕起了反效果连忙拉住,“还是我来吧。”
“你,先别哭了。”
岑九安深吸了一口气,拧着眉心干瘪瘪地挤出句话,“你爹娘呢?”
那孩子不知是听到哪句话,哭声戛然而止。
他朝小伍挤了挤眼,如此有带孩子的天赋,洛叙也不用操心了。
“呜哇——”
这到底是哪句话不对!
岑九安急得手舞足蹈,朝小伍投去求助的眼神。
后者结结巴巴道:“俺、俺也不知道了咧。”
他舔了舔唇准备想些别的法子,环顾四周,两侧商铺都掩上了门,更别提卖新奇玩意儿的小摊。
一阵酸臭猛冲上鼻尖,大腿被人紧紧环住。
岑九安低头一看,是颗鸡窝头,枯草般的短发沾了不少碎屑。
“饿...”
他心中一紧,原来方才在呢喃这个。
该死,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怎地能没注意到,他真是榆木脑袋!
“饿?”
小伍大着嗓门重复了一遍,蹲下身就去解粮袋,
“俺说你这孩子直接说嘛,鬼气森森的,吓着俺们了咧。”
身后卷起阵寒风穿透衣衫,岑九安一激灵,莫名想起当年幽州城中吴七的话。
“小伍,等等!”
他失声大喝,小伍虽是不解也依然停了手。
倒是身下的孩子,以为他要改变主意,双腿一曲啪地跪下。
岑九安赶紧一把将人捞起来,抬抬下巴指了指幽深的小巷,冲小伍示意。
两大一小渐渐没入黑暗,狭小门缝中数双闪着精光的眼不甘地移开。
身后总算没了脊背发麻的感觉,但空气中漂浮着阵阵异味,奇臭且熟悉。
岑九安下意识屏住呼吸,心里有些发憷,
“你叫什么,我把你送回去找爹娘,再把粮食分一分。”
他们没买到现成的粮饼,只有些米面,不知这孩子怎么带得回去。
他说完探头往里望了望,昏暗中隐隐约约有道半合的木门。
衣衫褴褛的孩子局促地扯起衣角,眼巴巴看着小伍手中鼓鼓囊囊的粮袋,咽了口唾沫,
“小哭...爹娘都这么叫我,他们说我喜欢哭。”
“但、但我爹饿死了...我娘身子不好...”
岑九安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一低头撞上张盈满泪的眼,杂碎发丝也没能挡住。
“别、别哭,俺爹、俺爹也死了哩。”
小伍蹲下身,试图出言安慰,“没事的
嘛,俺长大后心里也没那么难受了。”
“俺还是个灾星,把家里都克死了咧。”
“俺小时候叫连武嘞,你跟俺一样换个名字,以前就当过了嘛。”
小伍说完,挠着脑袋嘿嘿一笑。
岑九安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慰藉般轻轻揉了揉小伍的肩膀。
他心头发沉,胸口很是憋闷,
“小哭,哥哥先送你回去,再带你娘去治病可好?”
小哭眼里瞬间迸出光亮,破碎的声音带了些希冀:“真的?”
他不等岑九安点头,跌跌撞撞地冲进小巷深处,推开半掩的木门钻进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