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闷头前行了两日,水壶渐渐见底,饿了吃点带来的干粮。
入目皆是荒凉不曾有些别的变化,好似就要如此走到城镇出现为止。
变数往往是不经意间发生的。
岑九安前脚才将将倚在树下歇口气,后脚巡视官兵们操着听不太明白的方言,直愣愣往他们的藏身之地来了。
他大脑空白了一刹,下意识把身侧的洛叙按下,几人纷纷匍匐着掩在齐腰深的草木里。
耳朵紧贴泥土,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逼近。
众人皆是屏住呼吸,怕一举一动出了错把人吸引过来。
岑九安心里打起鼓,不由得开始祈祷对面会在他们暴露之前改道。
若是被查到可不是小事,要么把那些人全杀了得个安心。
本来他们几人的变数也极大,不知是否有奸细藏匿其中,经不住再添些风险。
眼前茂密全然遮挡了视线,只能凭借听到的声音判断来人约莫还有几步距离。
对面突然顿下脚步,他仍是反手握住背上的刀柄。
心中盘算着如若暴露能有几分把握将眼前这些人瞬间毙命。
身后摸上来双手,麻利地解开了长刀上缠绕的布条。
都不消看,定然是音。
两道陌生的声音争锋相对像是吵了起来,岑九安稍稍安心。
哪知屁股后面孙庆一阵尖叫,甩出条蜷曲的死蛇来。
唰地一声,面前的草木被扒开。
凶神恶煞的脸挤进岑九安眼里,“你们,干什么的!”
那人穿着破破烂烂的甲胄,胯上挂了一把弯刀,唇上胡茬杂乱随说话动作而蠕动。
他眼神一凝,想要动刀,洛叙却是起身往前拱了拱手:
“原是官老爷,在下奉老爷的命护送大小姐回城,迫不得已抄了小道,您几位还请见谅。”
“哪家的小姐?”那人微微眯着眼,故意操了一口北越方言。
他们都不太能听懂,一时间杵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
对面眼里的惊疑更甚,警惕得把手放到了刀把上。
身后人见他至此也是纷纷拔出刀,利刃齐刷刷的出鞘声压得岑九安心里一沉。
大不了便全杀了,他攥紧了拳。
倒是纪棠吞了吞口水,看向他与洛叙。
他惴惴不安地回望了眼,对方突然主动向前一步,叽里呱啦说了些更听不明白的话。
那官兵听了话后面上稍微缓和下来,不过仍是板着脸望向他们几人,还单手指着洛叙说了好大一长串。
纪棠的脸色霎时有些不好看,抿了抿唇又重复了一道方才的话。
北越官兵却是不买账了,拔出刀大吼两句,震得人耳朵发麻。
眼见无法收场,岑九安后退一步,右手摸上刀把。
“您让让俺咧。”
缩在身后沉默的小伍挤上来,恰好挡住他手中坠下的长刀。
只听小伍操着一口陌生却又相似的方言,对面数人先是愣了愣,面面相觑后展颜一笑。
领头的收起刀,顺手亲昵地拍了拍小伍的肩膀。
变故来得太突然,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偏头去望洛叙,却是难得从后者眼中捕捉到了迷茫。
小伍说的应当是北越话,难道洛叙都猜对了?
岑九安思忖了一番,立马将这个想法抛之脑后。
对不上的,若小伍真是奸细何必在此时暴露。
“校尉,俺们还有钱粮吗?”
小伍突然转身,上前两步凑到他耳边低声道,
“他们非要俺们给点好处才放行咧。”
纪棠许是怕他不信,也跟着点了点头,
“此话千真万确,二位恩人,我没必要骗你们。”
那十几个官兵大抵是看他们在交涉,也不着急,原地抱着手臂等起来,还时不时朝他手中的刀投来新奇的目光。
岑九安听了霎时心头一火。
钱粮?
他们自己都不够哪里去找多余的便宜这些北越人?
“九安,给他们吧。”
虽然不服气,身旁的洛叙却是发话了。
他心中再不情愿,也只能掏出怀里的金锭。
出行身家本就不丰厚,这些还是洛叙特意留给他以备不时之需的,如今却是千难万难也得交出去。
他牙疼,心疼,想揍人。
倒是为首的北越官兵见了闪闪金锭挪不开眼,毫不客气地收入囊中。
而后那领头人又指了指他,板着脸开始盘问纪棠。
后者脸色顿时大变,岑九安当即便意会过来,无非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罢了。
飘零的落叶粘在纪棠发间,对面始终抬着下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看样子是铁了心能多薅一些是一些。
无奈,纪棠只得摇摇头对他颤颤巍巍道:
“他们不满意,还要我们交粮,不若...便要您手中的刀。”
要不要脸,打主意都打到他的佩刀上了?
寒光骤然刺进眼里,洛叙挑起软剑身形暴起。
哪里需要多言,他见洛叙有所动作,立马便甩起刀冲了上去。
刀光剑影闪过,三道身影穿梭其中,顷刻间轻而易举取了数人性命。
早知如此还假惺惺作甚,他一贯不理解。
泥泞小路里横七竖八倒了数具尸体,岑九安长舒口气,漠然地收了刀,
“阿叙,就该都杀了,何必向他们示好。”
洛叙横起染血的剑尖笑了笑,回道:
“只是不知他们还有多少人手在附近,动手只是下下策。”
音随手在尸体的衣物上擦净双钺,抢回了他们方才交出去的金锭,蹙着眉望向一处,
“殿下,还有人。”
岑九安动了动耳朵,径直提刀循着音的目光所落过去,
“藏了许久,我听到了。”
少年面黄肌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他目睹了方才的一切,害怕得拼命往后缩,企图将自己完全没进草里。
见有人往这边来,他拼命压抑住心中的惊恐,颤抖着死死捂住口鼻不让闷哼蹦出。
这世道坏得专门吃人,一路上分明躲过了不少威胁。
怎地会遇上山匪,还杀了可能来捉他回去的官兵!
藏身之所被完全揭开,来人凤眼吊眉长得十分凶残,定然是不会放过他的。
少年惊惧又绝望,当即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高高举起的长刀挥舞着落下,寒光晃了晃眼睛。
他心中一颤,扯起嗓子声泪俱下喊了句娘。
对方嘴巴张张合合,似是嗤了一声。
永久的遗憾凝固在眼里,颈间血脉喷薄而出,身子软绵绵地倒地。
他只是想回家,没了精壮劳力庇护,娘和妹妹在乱世如何能活下来...
岑九安长舒一口气,低头才发现瘫在泥里气绝身亡的少年手里紧紧攥着个荷包。
是心上人?
他莫名涌起一股愧疚,可很快就被压下去。
若今日不把这人找出来,说不定改日被北越官兵追杀的便是他们了。
本想扭头就走,可身后似乎有道冰冷的视线死死锁着他。
岑九安只得哀叹一声,俯身去把那脏兮兮的香囊扯出来。
上面歪歪扭扭绣了个仁字,大抵是眼前少年的名字吧。
“仁?你可怪不得我,既穿了北越战衣哪是无辜的。”
他不由自主细细打量起眼前尸体的穿着。
破烂的布条顽强地挂在身上,竟是比先前杀的那些北越官兵还衣衫褴褛。
而且也瘦得出奇,颧骨高高凸起。
他甚至怀疑根本不用动刀,这个少年连一掌都扛不住。
“他们也真是不当人,如此苛待手下的士兵。”
说来也怪,此话一出死不瞑目的少年竟是闭上了眼。
等晚上升起火便把这玩意烧了吧,岑九安垂眸看着躺在手里破布织成的荷包。
他对地上的尸首叹了一声,语气有些沉重:
“我的父母也死在你们北越人手里,权当是一报还一报吧。”
他没有再理会那具渐渐冷却的尸体,兀自将荷包揣进腰侧后朝洛叙走去。
“可是无碍?”
洛叙扯起他来来回回检查了好几道,确认没有伤口后才换了一口气。
瞟了一眼杂草深处,洛叙捻着胸前长发推测道:
“许是不走运的逃兵吧,那些官兵可能是追他...或同样做了逃兵的,不巧撞见了我们。”
岑九安闻言,心中最后的同情荡然无存:“逃兵?那便也没什么好惋惜的。”
与他而言,无论在哪个军中临阵脱逃都是大罪。
洛叙点了点头,“九安,此地不宜久留。”
他飞速应下,路过被吓得腿软的孙庆泄愤般踢了一脚。
几人走出几十里地,直到完全确认不会有北越追兵赶上来才勉强停下脚步。
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们为了赶路全然顾不上正常生活过夜。
“歇息吧。”
洛叙终于是发话了,音果断点燃火折子,麻利地升起火。
岑九安抱来熬过寒夜所需木柴,暗淡的火焰窜起来,熊熊燃烧,温暖了些许。
他本想问问洛叙关于小伍的事,但碍于人多倒也不好开口。
寒风呼啸而过,音搓搓手臂,脸上带了丝疲惫,还是强打起精神道:“我守夜。”
岑九安用手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厚茧磨得皮肤怪不舒服,
“你睡吧,我来。”
音没有理会他,出神地盯着升腾的火苗不知道在想什么。
洛叙也没睡,尽管已经眼窝深陷,还是强撑着不让眼皮落下。
“殿下。”
“阿叙。”
两人异口同声,对视一眼后都担忧地望向洛叙。
后者甩了甩头,接话道:“无事。”
岑九安心疼得轻轻抚上洛叙有些婴儿肥的脸,语气轻柔,
“你睡吧,有我们守着。”
他说完不给洛叙反驳的机会,按着对方的头倚上肩膀,
“别操心了,睡你的,天塌了我顶着。”
洛叙大抵是还想着北越追兵的事,这才不能入睡。
若是敢追来便都杀了,他暗暗地想。
音倒是难得附和,话里话外全然不似对他那般冰冷,竟是带了几分感情:
“殿下,您不能在此处坏了身子,不值当。”
洛叙轻笑一声,偏头靠上他的肩。
许是觉得不舒服,又侧躺下来枕上他的大腿,闭着眸道:
“那我歇会儿吧,确有些劳累了。”
岑九安与音同时点了点头,后者自觉地移开目光,干脆道:“你也睡,我守着。”
他自是不能同意,才打算摇头,对方又不屑地开了口:
“废话真多,不知殿下如何看中你的。”
说到这岑九安就不服了,倒吸一口气就要反驳。
“说两句便激动,如何能照看好殿下。”
那道声音对他还是冷冰冰得没有一丝情绪,只是不知为何突然多说了几个字。
好玩,定要带...罢了,带不得。
“你就放心把阿叙交给我,哪日成亲了定然要先请你与宫先喝上一壶酒,毕竟是家里人。”
岑九安倒也不觉得吃了瘪,拍拍胸脯保证。
洛叙的呼吸已经清浅均匀,估摸着是睡着了。
音没有接茬,盯着一旁和衣而眠的小伍出神。
火光跳跃在她眼里,似是有些话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