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江户川乱步并没有带丹羽静彦去警视厅。

“社里出事了，我需要回去一趟，听着静彦，”江户川乱步难得正经地叫他的名字，那双和他相似的翠绿猫眼睁开，里面沉淀着令人难以读懂的情绪，嘴唇微抿，失去了惯常的笑意，“我最后再问你一遍，要不要到我这边来？”

江户川乱步问得慎重，丹羽静彦有些奇怪。

这并不是江户川乱步第一次发出邀请：之前他也邀请过丹羽静彦，但太宰治是丹羽静彦的任务对象，每次丹羽静彦都拒绝了。

不过之前更像是想起来时就顺带提一嘴，江户川乱步似乎也不怎么在意结果成功与否。

这次与以往都不一样。

不管是江户川乱步的态度，还是他眉间笼罩着「山雨欲来」的神情。

这是一次来自武装侦探社核心调查员江户川乱步正式的入社邀请。

可丹羽静彦仍然不需要多加思考。

他握住兄长温热的手，恳切地道歉：“很抱歉哥哥，无论如何此时此刻我都没有加入侦探社的理由。”

他的任务维系在太宰治身上，虽然更多的原因是他有点放心不下太宰治——他的精神状态太糟糕了，只有一根绳子拴着他不让他坠崖，可谁也不知道哪天那根绳子突然就会断掉。

“我明白了，我尊重你的选择。”江户川乱步叹了口气，严肃褪去，他的表情轻松许多。

他的右手和丹羽静彦的扣在一起，左手抬起，环住了弟弟单薄的肩膀。

那是一个来自兄长、令人安心的拥抱。

“你呀，不要这么固执就好了，”江户川乱步无奈地叹气，“真不知道他怎么受得了你。”

他说得是丹羽静彦的正牌兄长。只是「江户川乱步」也挺冤的，毕竟九岁后丹羽静彦就「死」了，「江户川乱步」想教训弟弟也没办法。

“我只是想让自己不后悔。”

“可有很多事情是注定的，你得知道「断了线的风筝是追不到的」。”

这是江户川乱步离开父母后，独自生活的那些日子明白的。

就像喜欢的玩具会坏、家人间也会有离别——人世间没有不散的宴席。

这被称之为宿命。

“但他是我的「幼驯染」。”

那双比名侦探更圆一点的翠色猫眼里满是坚定，丹羽静彦依赖地贴近江户川乱步的颈窝，又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

“他是我的幼驯染。”

因为是幼驯染，所以在太宰治跌倒时，丹羽静彦无论如何都想试着拉他一把。

“就算他欺骗你、隐瞒你、利用你？”

“哪怕他欺骗我、隐瞒我、利用我。”

江户川乱步推开他，丹羽静彦的手还搭在他腰间，不解地看着他。

他们对视，江户川乱步突然抽手，狠狠在丹羽静彦头上敲了一记。

江户川乱步一点也不留情面，丹羽静彦甚至觉得他敲的那个地方鼓了一个大包，可江户川乱步生气地摁住他的手。

“不许用异能治疗自己。”

丹羽静彦这顿打挨得不明所以，又被江户川乱步口头禁了异能，只好抬头，无辜地看着他。

随后又被恨铁不成钢的江户川乱步敲了一记。

“笨死了！”

“只有欲望单一的人才会偏执，你不是想回家吗？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可他是我的幼驯染……”

“幼驯染幼驯染幼驯染别人拿不拿你当幼驯染还不知道呢，真是的！”

江户川乱步捏了捏他的脸，丹羽静彦觉得自己的脸也被他掐红了。

“现在的进展太糟糕了，就算你参与进来也没有办法挽救。”江户川乱步苦恼地抓头发，最后像是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把手搭在丹羽静彦肩膀上。

“如果想挽留太宰的话，你现在就回港口Mafia，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必说，只需要紧紧抱住他就好了，他会明白你的意思的。”

＊＊

宿舍的采光很好，现在的这个时间点，阳光恰巧照进来，在阳台上放一张躺椅，就可以很舒服地度过一个下午。

太宰治嫌太刺眼了，面无表情地拉上窗帘。

外套和围巾被随意地丢到沙发上，只剩下一件浅色高领毛衣，他张开手臂，倒在了床上。

床垫是松软的，天气好时丹羽静彦就会把被褥拿到阳台去晒，太宰治有段时间没和他住到一块儿，此时竟然有些怀念这个味道。

特别是刚刚在Lupin酒吧和织田作之助不愉快分开的情况下。

织田作之助发现了他的身份，然后将枪.口对准了他。

他没有多加思考，也没有相信他的解释，丹羽静彦的「幼驯染」这个身份在他这里也没有用。

拥有赤铜发色的青年只是表情淡淡地将手.枪拿出来，指向他的眉心。

“我记得你，太宰君，我当然知道你是静彦的「幼驯染」，但你骗了他。”

“静彦的身份信息都是伪造的，我把他捡回来那天可以说是他来到这个平行时空的第一天，所以，他不可能拥有「幼驯染」。”

他尝试过辩解。

“在他那边我和他一起长大，幼驯染这个身份我和他都默认了……”

“那不说静彦，芥川这边呢？银确实是被你带走了。”

太宰治顿住了。

「书」的存在被超过两个人知道，会让时空崩溃。

这个时空是他费了很大力气才从主世界划出来成为一条新的时间线，稍有不慎，这个世界就会瓦解。

这些年一直是他在默默维持这个平行世界的正常运行，之所以带走芥川银也是为了让芥川龙之介追逐自己。

太宰治终究是会死的，在他死之前，他需要有人接替他来守护这个时空。

中岛敦是孤儿，他没有软肋。孤儿院院长对他确实很重要，但当时的中岛敦不知道院长是为他好。

善意地表达有很多种方式，但年幼的中岛敦没办法明白院长背后的善意，而院长又阴差阳错选择了最糟糕的方式表达。

芥川龙之助有妹妹，芥川银是哪怕他付出性命也要守护的存在。

所以劝说芥川银跟自己走，这才是「最优解」。

太宰治需要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处于对立面，在未来的冲突后互相理解对方，成为能够托付背后并肩作战、守护这个世界的搭档。

如此，哪怕他就此死去，他也放心了。

他不在乎有没有人能够理解他，也不在乎他人清不清楚他这些行为背后的真实意图，他只是想保护这个脆弱的平行时空。

即便他不眠不休牺牲所有也要不择手段地用尽一切方法来保护挚友还活着的这个世界。

「这里是唯一一个他生存着，写着小说的世界啊。我可不能让这样的世界消失。」

不能说！不能说！哪怕面前质问自己的人是织田作！

“请相信我织田作，我有自己的苦衷。”他只能干瘪瘪地说。

那双烟蓝色的眼睛里涌出了失望。

“请不要叫我「织田作」，没有被敌人这么叫的理由。”

保险已经打开，子弹也已上膛，只需要一发子弹，织田作之助就可以取走港口Mafia首领的性命。

太宰治其实一直很喜欢织田作之助的眼睛：如同湖水般平静无波，其中的蓝是澄澈无垠的天空。

他的眼神总是很沉稳，思考时会蒙上薄薄一层灰雾，像是被雨水打湿的绣球花，也像是雨后浑浊的大海。

但这双他很喜欢的眼睛在看向他时，充斥着杀意。

丹羽静彦其实是一个很话痨的人，他还有点喜欢自言自语。

太宰治偶然听到过，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被丹羽静彦传染了，不然为什么在面对枪.口时，他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还好织田作为了写小说不再杀人。

今天最糟糕的结果也不过是自己挨一枪。

“想开枪就开吧，但我希望不要在这里——除了这里，在哪里都可以。”

织田作之助不解，他抿了抿嘴唇，像是看到了什么，他静默了一会儿，把枪收了起来。

最后，他看了眼太宰治。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可以离静彦远一点——如果你不想让他死掉的话。”

在遇到丹羽静彦的那天，不知道是受到了什么影响，织田作之助在碰到他的手指的那瞬间，「天衣无缝」在他身上看到了未来。

“静彦对乱步先生很重要，乱步先生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他难过。”

所以他才会三番四次地邀请丹羽静彦加入武装侦探社。

如果能让丹羽静彦不遇到太宰治，是不是就能避免那个结局？

但他没想到他们的相遇是注定。

就连刚刚他试图扣下扳机的瞬间，他也看到了他不想看到的未来。

虽然很奇怪为什么丹羽静彦会那么快赶到这里，但他暂时不想和他兵戎相见。

“好自为之。”

客厅里传来轻响，丹羽静彦提前回来了。

很快，他就感觉自己被紧紧抱住了。

他扭头，望进了一双明澄透彻的翠绿瞳孔。

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

汹涌的恶意填满他的心脏，太宰治的嘴角勾着笑，手摁在丹羽静彦的脖子后面，试探地问道：“要和我一起殉情吗？”

这是加入武装侦探社后的「太宰治」常用的自杀邀请。

不过在说出口的瞬间，太宰治就后悔了。

明明丹羽静彦什么都不知道，不是么？

他不知道织田作之助对他的看重，就连现在的行为也是单纯听从了江户川乱步的指导。

但他没想到，丹羽静彦朝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并没有多加思考，就像平时纵容他那些坏习惯一样，稀松平常地点头了。

“当然可以呀，那是现在吗？”

他的笑容僵在嘴角，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为什么？”

丹羽静彦只是笑，他习惯性地凑过来，贴了贴他的脸颊。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因为我们是幼驯染呀。”

“既然是幼驯染，所以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即使是死亡吗？”

“没错，即便是死亡。”

太宰治沉默了，他的嘴角微微牵动，像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他当然知道丹羽静彦有多珍惜自己的生命。

缄默良久，他剖开心肺，对丹羽静彦难得说了句真心话。

“小静，要是能早一点遇到你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