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学期的课程安排得非常紧凑,几乎没有多少空闲时间,班上的同学大多哀叹学习任务繁重,但方朱聆却不觉得课多,她只有忙碌的时候才可以不至一直沉溺在悲伤里。
开学第二周迎来了她在异国的第一个生理期,上午第二节是导师的课,不知道是因为水土不惯,还是情志不舒,这次的生理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剧烈,她忍着汹涌如潮席卷般的腹痛,强行提着精神听课。
艾伯尔纳讲到一半,留意到方朱聆的面色不太好,不禁暂停下来,问:“方,你还好吗?”
方朱聆说:“我很好。”
艾伯尔纳显然不太相信:“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身体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去看医生?”
方朱聆还是坚持说:“我很好,谢谢关心,不需要去看医生。”
“好吧。”艾伯尔纳最后还是叮嘱一句,“你如果觉得不适,告诉我,随时都可以回去休息。”
“好的。”方朱聆点点头答应,但她没有提前回去,咬牙坚持上完了这节课。
下午第一节没课,方朱聆回到租房,在客厅的储物柜翻出药箱,本想找止痛药,但目光触到他给她准备的两罐红糖,又怔怔停了动作。过去四年的每个生理期,他都能准确推算到日子,为她准备一杯红糖水。
这两罐红糖他给她准备了足足一个学期的量,是不是当时就已经早有预备要离开她?
方朱聆的眼眶猛然一红,忍不住解锁手机,点进他沉寂的微信,给他发了条信息:阿靖,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如果你还记得今天这个日子,就给我打个电话,或者回条信息,好不好?
她没有吃止痛药,痛得在床上蜷成了一团,手心里始终紧紧抓着一颗红糖,却是近乎自虐地没有泡来喝,潜意识里胡乱地渴望着以这份疼痛去博他的一个回复,她的另一只手一直握着手机,总想着也许再等等就会有回复。
时间被疼痛无限拉长,方朱聆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就像个被时间永久定格的雕塑,只有额上不断沁出的冷汗证明她还是个有知觉的活人。
也不知过了几个小时,她最终生生熬过了这一场生理痛,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湿透,手心里那颗红糖的塑料包装纸上也沾着一层她的薄汗,她知道应该去换掉湿衣,但她完全不想动弹。
手机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动静,外面的天色已经入暮,方朱聆有一种被疼痛洗劫后的平静,现在腹部还有隐隐的坠痛,但相比之前的剧痛,已经可以忽略不计。
在满室昏暗的暮色中,她再次点进他的聊天界面,给他发了条信息,只有简单的两个字“阿靖”,再没有多余的话,所有的言语,所有的情绪,都包含在这一声呼唤里。
刚才生理痛得一片混乱时,她也没有哭,却在发完这两个字后,再一次红了眼眶。
发完了信息后,她一直停留在这个聊天界面,直到手机自动熄屏。
过了一会儿,手机突然响起,来电显示是父亲,方朱聆从床上撑坐起来,打起精神,接通了电话:“喂,爸爸。”
电话里传来父亲温和的声音:“囡囡,下课了吧?”
“嗯,下课了。”方朱聆留意到这个时间在国内已经接近凌晨,忍不住问,“你这么晚还没睡吗?”
父亲说:“准备睡了,看到这时间你那边是傍晚,就想给你打个电话,你吃饭了吗?”
方朱聆知道父亲习惯早睡,这么晚没睡,想来也是为了等她下课,给她打这个电话,她毫不犹豫地说:“吃过了。”
电话里突然传来母亲的声音,也许是正在敷面膜,听起来像捏着嗓子:“囡囡,你在那边日常生活中有没有缺什么东西?你需要什么东西就说啊,我跟你爸爸给你买了寄过去。”
“妈妈,我暂时不缺什么东西。”方朱聆说。
父亲又插话问:“开学两个星期了,你在那边还适应吗?”
“适应啊。”方朱聆上个星期就回答过这个问题,她见家里似乎不放心,于是又一遍重复说,“我在这边一切都挺好的,你们不用担心。”
这通电话聊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挂,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方朱聆又给老师打了个电话,她错过了下午第二节课,跟老师说身体不舒服,补请了假。
打完电话后,她也不开灯,在满室黑暗里坐了许久,才下床去洗了个热水澡。
日子还是要继续过,这个学期对于方朱聆,可以说是度日如年,她给他打了很多电话,也发了很多信息,但都没有回复。
直到第三个月,她还是活在宛如昨天才被提分手那种新伤里,唯一让她好受点的是,最近这两个月的生理期没有再像刚来第一个月那么痛。
每日下课回到租房的时候,方朱聆常常忍不住翻看以往的相册,一遍又一遍地回味和他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像个不得不饮鸩止渴的行客。
这天晚上下过一场雨,方朱聆睡不着,她索性坐起来,又一次翻起手机相册,她和他都是不太喜欢拍照的人,手机里的照片基本是美食和风景,人像照少之又少。
她的手指在美食和风景照中匆匆滑过,滑到一张两杯饮料的照片,忽然停了下来,当时她坐里侧,他坐外侧,在里侧那杯是锡兰红茶拿铁,外侧那杯是芝士桂花乌龙,就因为她随口说的一句话,他调换了两人的饮品,这张照片里没有人像,但却隐藏着他静默无声的情意,那时的回忆汹涌扑面。
方朱聆的指尖停留了很长时间,才继续往下滑,滑过一张张作品、风景、美食,好不容易才又滑到一张人像照,这张照片也是她和他的聊天背景图。他们大二时去北大未名湖玩,一个摄影爱好者拍的,照片里未名湖畔一片落日余晖中,他和她穿着情侣卫衣坐在湖边背对着镜头,照片构图别出心裁,他们不是主角,只是湖边落日风景里的一个点缀。她很喜欢这张照片,当即请那个人发给他们,收到照片后,她设置成和他的聊天背景图,一直用到现在。
方朱聆失神地看着这张照片许久,现在这个时间点在国内是早晨,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她忍不住点开他的聊天界面,打下一句“阿靖,早安,我很想你”,按了发送。
她在他的聊天界面呆了一会儿,又回到手机相册,再度往下滑,滑过一堆生活日常碎片照,滑到一个视频,这个视频是她和他某次去下馆子,她一时兴起拍的。
方朱聆点了播放,视频里他坐在对面,正在给她剥蟹,视频无声播放了十几秒,才有人声说话,她假装陌生地问:“这位帅哥,我对你一见钟情,要不要跟我谈恋爱啊?”
视频里他抬眸望过来一眼,又低头继续剥蟹,嘴上却配合着她演:“不好意思,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视频里的她问:“我可以给你画画儿,我还可以给你洗衣生娃儿。把你女朋友甩了,跟我在一起,怎么样?”
视频里的他想也没想就拒绝说:“不要,我只爱我的女朋友,全世界我只想和她在一起。”
视频里的她听到他这句话,满意地笑出了声。
视频录到这里便结束了,方朱聆又重新点了播放,她没有再往下滑,一直停留在这个视频,反复循环播放,在画面来来回回跳动中,不知不觉早已经泪流满面……
班上的同学不知道方朱聆活在怎样的痛苦中,他们只觉得这个中国女孩有些孤僻,不太容易接近,平时约她一起去野餐、约她一起去写生、约她一起去爬山,她都不会去。几个月相处下来,还是不太熟。
学期第三个月的第四个周二是艾伯尔纳的生日,他把全班同学都邀请去参加他的生日派对,派对上准备了许多食物和酒水,屋里及庭院也精心布置了一番。除了班上的同学,还有艾伯尔纳的一些亲友邻里也来了,气氛一片轻松欢快。
方朱聆在屋里吃了一块披萨,然后拿着一杯果汁到外面的庭院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庭院里挂了许多小彩灯,五光十色地闪烁着,有几拨人三五成群散在庭院里聊着天,时不时发出几声愉快的笑。
方朱聆喝了一口果汁,心不在焉地玩着手机,她以前喜欢刷小红书,在国外这几个月都没有再刷过,购物网站也没兴趣去看了,她在手机桌面三屏滑来滑去,目光扫过那些五颜六色的APP图标,不知不觉间又点开了他的聊天界面。
上一条信息是今天中午发的,那时她在吃着三明治,问他:阿靖,你今天中午吃什么?
现在给他发的每一条信息,她已经不再像开学初时那样迫切地渴望得到他的回复,她仅仅抱着一点极度渺茫的希望,像千万次碰运气一样每天给他发信息,希望在某天某个时刻的某条信息会得到他的回复。
方朱聆打下一句“阿靖,你在干什么”,在屋里屋外的热闹谈笑声中,按了发送。
信息发出去后,她发的那句话旁边突然带上一个红色的叹号,下面两行灰色的字:L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方朱聆心神大震,她立刻又发了一条出去,毫无例外地在第二条信息旁边也带上了一个红色的叹号。
她连忙返回手机桌面,点开电话簿,给他拨了个电话,结果求证了她的手机号码同样也被他拉黑了。
这件事对她的打击,不亚于当初被他提分手。
她觉得自己失去了他两次,一次是他提出分手时,还有一次就是现在发现自己被他删除联系方式时。
方朱聆的心轰然一声,仿佛掉进一个晦暗无明的深洞里,失去了所有的方向。当他和她还保留联系方式时,她就还可以抱着幻想他们仍然有重归于好的一丝可能性,现在她和他之间连着的线忽然断了,一种彻底丢失他的恐慌感强烈地吞噬了她。
方朱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租房的,她坐在床头痛哭了一夜,整晚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洗漱的时候,从镜中看到自己的双眼浮肿,为了遮掩眼睛的异样,只得戴一双墨镜去上课。
她每天都被思念和悲伤相互交织地煎熬着,但无论晚上经历多少次崩溃,第二天始终都坚持去上课,一次课也没有缺过,她不愿被导师认为她对学业态度轻忽。
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整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方朱聆完全不敢去回望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班上的同学组织了派对,庆祝长假的到来,方朱聆没有去参加,她几乎是一刻也不耽搁地收拾行李,乘坐当晚的航班,飞回国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