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梯教室里坐满学生，只有讲台上的大屏幕亮着，屏幕上是一个绿色河水粼粼流淌的画面，突然画面一黑，响起一句画外音，问“时间是什么”，然后画面再次亮起，镜头对着阳光倾泻的蓝天白云，画外音一直在讲述着关于时间的思考，镜头从天空摇下来，落在坐在一艘小船里飘在湖上的一老一小上，画面又继续移动，穿过湖边长在水里的一株株植物，到了一片草坪，草坪上有简易小桌、有食物、有酒、有闪亮的一串串小灯泡、有男女老少，最后在一块车窗玻璃朦朦胧胧的照映下，看到了这个画面的主人公，是一只苍蝇。

镜头以苍蝇的视角摇摇晃晃，忽高忽低，穿行在人群中，记录着草坪上的一场聚餐，伴随着画外音讲述过去的现在、现在的现在和未来的现在这三者，最终，苍蝇扑向一盏亮着的灭蝇灯，画面定格在仰躺落在桌面一动不动的那只苍蝇上……

画面再次回到那条粼粼流淌着的绿色河水，下一段短片跳转到外太空，一个载人飞船的远景镜头后，画面进入飞船内部，满屏不断跳动着的时间中，响起一个机械音“欢迎来到2146年”。主人公穿行了80光年的距离落地，女机器人调侃他要好好适应现在的科技，他向女机器人要了一个地址，在身处这个代步工具发展到非常成熟的时代里，他坚持要走路去。广角镜头中主人公独行在一座长桥上，去到地址里的故地，见到一个斜歪在躺椅里的白发苍苍的老人……

方朱聆坐在阶梯教室的后排，她专注地看着屏幕里的画面，画面中老人见到主人公，说“你怎么来了？我等了你好久”，主人公缓缓走过去，俯身蹲下来靠近老人，说“能原谅我吗”，他们两人说了这两句没头没尾的对白后，相互拥抱在了一起。

镜头转向窗台，缓缓划过摆放在桌上的两张照片，短暂停在第二张，给了一个特写镜头，照片里一个穿着飞行服的父亲旁边站着他的儿子，儿子还不到父亲的肩膀高。镜头离开照片，再次转回两人身上，老人倦怠地闭目养神，主人公站起身走出了几步远，老人又突然睁眼，叫了一声“爸爸”。

方朱聆被这一声呼唤震得既惊讶又动容，画面里白发苍苍的儿子和正当盛年的父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得知两人的关系后，她再回想起初见时，老人问出那句似乎有逻辑矛盾的话，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你怎么来了——你怎么到未来来了”，“我等了你好久——我在过去等了你好久”。

坐在右边的梁顾靖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他伸出手无声地握了握她的手，方朱聆默默地反握他的手，画面里主人公告别老人后，还是选择离去，又一次踏上了穿行时空的旅程，镜头回到外太空，最后定格在一张青年男孩的照片上。

这段短片结束后，画面又回到那条粼粼流淌着的绿色河水……

这是2002年戛纳电影节的开幕影片，由15位导演分别拍摄的15个10分钟短片集合组成，叫《十分钟，年华老去》，影片以流动的长河作为连接每部短片的线，多维度、多视角、多形式地进行了时间对于人类的意义的思考和探索。

影片放完后，坐在第一排的中年女老师站起来，打开了教室的灯，她看了看时间，见差不多该下课了，于是说：“大家回去写一篇3000字的评论，可以从运镜技巧、剧本创意、导演风格等多个角度展开论述，我们下节课一起来深入讨论。下课！”

梁顾靖和方朱聆两人夹在各个系的陌生同学里走出了教室。

夜色笼罩着整个校园，他们牵手走在校道上，刚才教室里观影时太安静，不方便出声说话，梁顾靖这时才柔声问她：“你还好吗？”

方朱聆静默了几秒，才开口缓缓说：“我印象最深刻的短片是《沉溺于星》，父亲在外太空穿行一圈回来，原本还没到肩膀高的儿子已经白发苍苍。在磅礴的时间洪流面前，人类实在是太渺小了。”

她漫不经心看着校道上一排路灯：“我以前在网上看到一篇推文，说地球存在已经有46亿年历史，如果把这46亿年压缩成一天，恐龙仅仅存在10分钟就没了，而在最后0.1秒，才出现第一个人类文明。”她的声音有些低落，“虽然这样的比喻不太准确，但却很具象地给我们展现了，所有生命放到宇宙的尺度里是多么的微末。”

面对方朱聆这些纤细的思维，梁顾靖没有让她别想太多，而是认真地与她讨论说：“虽然在永恒的时间里，人类有限的生命不过弹指一瞬，但创造出来的精神产物却在时间里留存了下来。你看一些出色的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他们早已经不在人世，他们的理论、著作和画作却跨过了一个又一个时代，不断地被后人提起。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实现了与时间一起长存。”

他们两个人的影子被路灯投射到地上，被拉得很长，梁顾靖声音清朗，不紧不慢说：“我们虽然没有他们那么出色，或许毕生都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但我们这刻存在在时间里，从这个维度来看，我们并不渺小，我们正拥有着时间，并在与时间同步往前。”

方朱聆听完他这一番极度理性的见解，不由得用力紧了紧握着他的手，她心里想：是的，在永无尽止的时间里，无论人的生命多么短暂，至少她有他陪伴着，在一生这个刻度里一起与时间同行，一起经历生老病死。这样想来，又是多么美好的一生啊！这样想来，人类面对时间的渺小，又有何可惧？

梁顾靖放在工装裤兜里的手机震了几震，有几条信息连续进入，他拿出来点开一看，是宿舍群里发了几张在大排档的照片，在照片下面弹出三条文字信息，叫他去吃东西。

王孔亦：@L，你下课没？来吃宵夜！

钱余森：@L，你跟朱聆在一起吗？一起的话，叫上她也来，胖球的女朋友也在。

贺是：对对，我带了女朋友，一起来撸串啊！

梁顾靖转望方朱聆，问她：“你饿不饿？想吃宵夜吗？我舍友他们在南门外的大排档，叫我们过去吃东西。”

方朱聆说：“好啊，我想吃炒米粉。”

他们去到大排档时，一个服务员正在上菜，桌面上摆了一碟铁板鱿鱼、一碟烤串、一盘麻辣小龙虾、一碟凉拌海带丝、一碟炒米粉、一锅砂锅粥。

“梁帅、朱聆，来坐这里。”王孔亦最先看到他们，拍了拍身边的两个空位。

梁顾靖和方朱聆跟钱余森、贺是两个打完招呼，贺是指了指他身边编着一头脏辫的女生，介绍说：“这是我女朋友，版画系的龙彩樱。”

三人相互打完招呼，他们才坐下来，王孔亦把菜单递过去：“我们先点了桌上的这些菜，你们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梁顾靖见桌上已经点了一道炒米粉，便没有再点。

贺是嗷嗷嚎叫起来：“人到齐了，那就开吃吧，我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龙彩樱斜他一眼：“就你这体型，我奉劝你还是节一节食吧，你们宿舍都叫你‘胖球’了。”

贺是嘴里已经吃了一块铁板鱿鱼，声音含糊接话说：“吃完再节。”

龙彩樱见其他男生起筷都奔着肉去，只有坐在她对面的梁顾靖夹了小半碗米粉，然后仔细地挑起葱花。她跟贺是谈恋爱两个月，这是第一次见他的几个舍友，她本人性格大大咧咧，看到梁顾靖这个一箸一箸挑葱花的行为，心里不由对他产生了几分嫌弃，觉得这人也太不够爷们了。

她拿起一串烤鸡翅，才咬下一口，只见对面的人挑完葱花后，把碗里的米粉给了身旁的方朱聆。这个举动让她瞬间又对他改观，她就着拿烤翅的手，一肘子撞向身旁埋头海吃的贺是：“你看看别人家的男朋友。”

贺是抬头望了对面一眼，转头对着龙彩樱喊冤：“这真不能怪我，你又不是不吃葱花，我这一双手是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啊！”

坐在贺是身边的钱余森忍不住吐槽：“胖球，你这求生欲真低！你这样也能找到女朋友，我表示不服。”

贺是甩给他一个得意的眼神：“你这单身狗就使劲酸吧！”

王孔亦听不下去了：“众生平等，胖球你对我们单身狗是有什么歧视？”

在宿舍三个人的对掐声中，梁顾靖又夹出第二碗米粉，这次没有挑葱花，直接吃起来。

龙彩樱好奇问方朱聆：“你们两个选修课都选在了一块啊？”

方朱聆说：“只有这门课选在一块，其他的没有呢。”

王孔亦插话问：“是什么课？”

梁顾靖说：“当代电影文化研究。”

贺是一听，忍不住感叹：“还是你们这门选修课爽啊！上课就是看电影，哪像我选的西方哲学史，主打的就是一个枯燥乏味！”

梁顾靖扫他一眼，不咸不淡问：“每看一部影片就要写一篇作业，你说爽不爽？”

贺是马上收起了羡慕的心：“那我还是上西方哲学史吧，闷归闷，好歹不会乱布置作业。”

桌上的烤串很快就被扫光了，贺是根本还没吃尽兴，他站起来：“我再去挑一些烤串。”他见梁顾靖和方朱聆两人来到后都没点过菜，又叫，“梁帅，你也跟我一起去吧，看看朱聆喜欢吃什么，给她挑几串。”

梁顾靖放下筷子，起身跟贺是一起去了。

没一会儿，两个人就回来了，贺是坐下时正好看到方朱聆把一只剥好的小龙虾肉放进梁顾靖碗里，他立即学着龙彩樱刚才给他那一肘子，反手还了她一肘子：“你看看别人家的女朋友。”

梁顾靖没理会对面两人的拌嘴，低声对身旁的人说：“我来剥吧。”

方朱聆也低声说：“我剥就好，你今天穿了白衣服，小心别弄脏了。”

几分钟后，服务员将热腾腾的烤串送上来，贺是立即动手给各人分发起刚点的烤串：

“小樱，你的烤韭菜。”

“朱聆，你的烤香菇。”

“梁帅，你的烤小黄鱼。”

“眼镜，你的烤肠。”

“三木，你的烤鸡爪。”

贺是一串串递给同桌的人，分完后，他自己拿起一串烤羊肉串，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王孔亦端起手边的啤酒杯，磕了磕桌子，说：“我们来走一杯吧！”

其余三个男生纷纷端起手边的啤酒杯，方朱聆和龙彩樱也端起她们的果汁，六只杯子碰在一起，贺是雄浑的嗓音说了一句：“敬美食！”

南门外的美食夜市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食物的香气和喧嚷的人声交织出一幅温暖的人间烟火图景。方朱聆心里因刚才看的那部文艺片所产生的低落情绪无形中全都消散了，她在贺是和他的舍友们插科打诨的笑闹声里，默默心想，尽管时间无涯，只要活好当下的每一刻，就能给时间赋予每一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