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谟涅的半开放式不同，凃科大门禁严格，没有通行证无法进入。谢小楼早有准备，一边走路，一边在背包里掏出两张访客证递给二人示意戴上，然后几步跑到门岗处，敲了敲玻璃窗，头探进去对里面的门卫说了几句什么，非常轻松就带着夏泉和俞孝砚进去了。

“我申请了两个小时访客停留，遇到有人问的话，你们说是我在校外的朋友就可以。”小楼步伐很快，带着他们在校园内穿梭，在主干道尽头拐弯又穿过一片球场，进入了一幢看起来有些陈旧的实验楼。实验楼并不大，大概三四层，一靠近大门，凉意袭来，人声渐渐远去，四下也空旷静谧许多，“但应该不会遇到什么人。”小楼说：“我来这边半年，见过的人也不超过五个。”

与外表的陈旧相符，实验楼内部虽整洁安静，却也能看出设备装修有些年岁。电梯倒是很新，刷卡登记后按下楼层后，电梯门缓缓合上。轿厢壁表面光滑清晰，小楼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二人，喃喃道：“好高。你们是谟涅的吗？刚刚在那边看到你们，我以为你们是模特。”

“夏泉确实是谟涅的学生，你们应该同龄。”俞孝砚答，“至于我，我是天干物燥的店长。”

“天干物燥？那个酒吧？”小楼抬眼，透过镜面对上俞孝砚的目光，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原来如此。你们那里刚停业的时候，我的一位朋友过去打探过，但是当时你告诉他，店铺陈旧正常翻修，所以我们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有人去打探过？俞孝砚陷入回想。那日隔天，相邻店铺确实都被吓一跳，但俞孝砚天不亮就联系安装了围挡并报备了城建，没有被太多人看到店面损毁的全貌。至于客人，贴个告示就可以解释情况，周边类似的清吧并不少，不会造成太大的问题。哦——俞孝砚忽然想起，当时有个外卖小哥路过，好像在店外驻足了一会。对方看了一会围挡上贴的告示，停车下来，冒着雨跑进来，俞孝砚以为小祁忘记在外卖平台闭店接到单了，结果对方问：“请问，你们这里是遭遇了什么事吗？”

俞孝砚并未太过在意，因为对方的表情相比起阴谋论或幸灾乐祸，看起来更像是纯粹的关心。有些店铺会有些相熟的骑手，这部分的工作小祁接触比较多，于是他告诉对方，天干物燥本来就是老房子改装，酒吧风格也确实一直都是潦草的工业风，近期一直下雨，店里到处漏水，所以他们准备重新翻修一遍。

王海生在交给俞孝砚这条线索的时候没有透露太多，这说明，谢小楼是绝对可靠且值得信任的，但愿意告诉他们多少信息，完全取决于谢小楼的个人意愿。俞孝砚望向面前的镜面，谢小楼已经移开了目光。他的小习惯很好，走路直视前方，不东张西望，站立时便静静站立，没有什么多余的小动作，即使在刚才对他们做出了“打量”的行为，态度也大方坦诚，没有给人带来不适。俞孝砚又看向夏泉，后者正背完全贴着轿厢壁，一只脚还蜷起来蹬着身后，垂着头，看着自己左手中失去拉环的苏打水发呆。他的右手一直放在口袋中，没有拿出来过。

轻微的一声“叮”拉回了他的思绪，电梯门无声打开，三人走出去。这是一条非常宽的走廊，所有的门都关着。小楼带着他们路过两个大设备间，在中途拐弯，然后掏钥匙，打开了一扇窄得像配电室的门。两人跟着他侧身挤进去，发现这是一间大概只有三平米的小休息室，内设也非常简单，只有一张小沙发，一张桌子和一个小边柜。

“稍等。”谢小楼放下背包，抓住沙发侧边扶手和靠椅用力一掰一拉，瞬间沙发变成了一张单人床面积的长软凳。“我家离得太远了，这个实验室有时候要加班到很晚，所以偶尔会在这里休息。”他示意二人坐，转身在边柜里拿出一瓶能量饮料和一张白纸。他将能量饮料递给俞孝砚：“抱歉，只有这个。”然后将白纸折叠几下夹在食指和中指关节中，十分自然地从夏泉手中拿过那罐苏打水，将纸角对准瓶口用力一击，“砰！”一声，饮料打开了。

“本来刚刚就想帮你打开的，但是我没洗手。”谢小楼又抽了张纸巾擦干净罐口溢出来的气泡：“给。”

“啊。”夏泉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音节，他从刚刚开始就不知为何格外发蔫儿，整个人都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会像是随着易拉罐爆开的声音忽然被惊回了神，条件反射脱口而出：“好帅！刚那招是什么？”

“诶？”小楼吓了一跳，有些不太好意思：“这个，这种罐口的拉环处是很薄的，稍微摩擦就能受力产生热量，力气大的话，可以直接用指关节敲，只是容易被划伤，最好不要尝试。”迎着夏泉的目光，他薄薄的耳垂都红了，看着夏泉伸手接回易拉罐，忽然问：“夏同学，你的右手怎么了？”

夏泉动作一滞，俞孝砚敏锐察觉到，他全身都僵了。

幸好是小楼。换做面对任何一个别有用心的人，夏泉恐怕都完全没办法应对。不稳定的情绪加上不稳定的右手，如果这件事不解决，他是不可能回归正常生活的。俞孝砚抬手，顺势替夏泉接住了易拉罐，稳稳放到了桌子上：“我来说吧。”

俞孝砚只挑重点，几句话将夏泉的遭遇复述，关键信息如王时飞等人以及夏泉醒来后的异常表现则尽量描述完整。用手机做实验前，俞孝砚将王海生告诉他的“蜩化”一事简单告诉了夏泉，他担心夏泉承受不住，讲得很保守，然而夏泉听了之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就像在挨打的时候不习惯喊痛，而是咬紧牙关条件反射先抬起手臂防守一样，没有人会反抗本能把自己训练成这样，除非他早已学会、清楚地知道，喊痛也没有用。

小楼很认真地听完，眉心拧起：“原来如此。夏同学遇到的那几个人，前段时间经常四处捣乱，他们到处偷东西、闯空门，我和我的朋友们一直很想抓到他们。早知道他们会生起害人的心思，当时再想想办法就好了。”他的语调中掺杂了难以忽视的自责和压抑的愤怒：“太可恶了，一定要把剩下的三个人找到，否则他们说不定还会继续行凶。夏同学，之后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你把那四个人的特征再详细回忆一遍？如果有更多细节，我们找起他们来也会更快一些。”

“你们？”俞孝砚对他话中提到的信息很在意。

“嗯。”小楼点点头，“准确的说，是一个小组，一个由蜩化人构成的小组。我们来自不同的城市和地区，确认过同伴身份后，怀着共同的想法聚集在一起。”

“你也……？”俞孝砚愣了一下。

“是的，我也经历过‘蜩化’。”小楼说着，脱掉了外套，撸起了自己卫衣袖子。一节修长有力、白皙但肌肉线条流畅漂亮的手臂上，大片狰狞的烫伤疤痕铺在上面，看起来触目惊心。“我高中的时候，食堂失火，有一个打饭阿姨没跑出来。我跑回去救她，那之后就这样了。”他撩起卫衣下摆，薄薄的腹肌上同样留有烫伤疤痕：“我和那个阿姨都烧伤很严重，我主要是吸入烟雾后呼吸梗阻。我妈妈说，找到我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没呼吸了。但是我在去医院的路上恢复了心跳。”

谢小楼就像在说“我走在路上忽然摔了一跤然后磕破了膝盖”一样，他对于一个只有十六岁的男孩毫不犹豫冲进火海去营救一个陌生人以至于付出了自己的生命这件事在别人听来会是何感受上未有任何预设假想。这是一个拥有超脱年龄的襟怀及勇气的少年。

“我家里人认为，大难不死劫后余生，这种事不宜宣扬，他们想我平静地生活，所以在事后带我转学来到了凃海。”小楼整理好自己的衣服，“那之后，我就一直生活在这座城市。”

“‘蜩化’后，除了死而复生之外，身体还会出现异于常人的反应，”俞孝砚道：“这一点你也一样吗？”

“对，但是怎么说呢，”小楼好像有点苦恼，“我的反应好像就是，身体变得特别好。我几乎不会生病，各项指标都非常健康，相对应的，食量变得比从前大了许多，而且偶尔会有种精力过剩的感觉。我大一的时候，因为总也睡不着觉，就只能学习，不停地在学校里找各种社团和项目参加，我的一位老师就把我介绍来这个实验室实习了。这个实验室做的东西跟我专业八竿子打不着，我什么都不会，活又特别多，因此特别吃力，才终于慢慢感觉好一点了。”

太强了，俞孝砚和夏泉肃然起敬，生活要上这种难度才觉得轻松，这是正常人说的话吗？

“蜩化后，确实就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况出现，有的表现强烈，有的表现微弱，像夏同学这种，其实并不多见。”小楼思索了一会，“夏同学，你现在，自己的想法是怎么样的呢？”

遭遇事故、感受死亡然后重新归来，这样的事情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堪称幻觉和毁灭。谢小楼很确信，这世上每时每刻都有无数人在经历奇遇，生命本就是幽深宇宙中无人知晓答案的问题之一，人们寻找模型来追求结果，想要接近真理，但所有模型都有可能是错的。他接受自己的蜩化人的身份且能继续生活，是因为他无法解答命运赋予自己的这道难题。有些人无视这道题，有些人却会为它而痛苦，夏泉的遭遇是残忍的，充满伤害的，没有任何人有权利要求他立刻面对，他能够在事发几天后就坐在这里，谢小楼内心已经对他充满了敬佩。

“我吗。”夏泉被忽然点名，茫然应答，他发现俞孝砚和谢小楼都在望着他。

“对。”谢小楼对他点点头，“不管是关于这件事，还是接下来的打算，又或者你仍然有什么疑惑和诉求，都可以说出来，我想要知道你的想法，然后才能明白该怎样帮助你。”

像是此刻才意识到这场会谈完全与他相关一般，夏泉的目光从手中的易拉罐移到桌上。他垂着头，眼神逐渐像陷入深醉一般涣散。俞孝砚和谢小楼都未出声催促，只是静静等待着。

“我只是，在想。”好半晌，夏泉开口，声音虚浮而艰难地挤出喉咙，像是一个初学讲话的人勉力开口，又像神思迷失，回溯到某个瞬间、某个节点后难以脱身。不，也许，他其实一直都被困在什么地方无法走出，只是没有人发现。俞孝砚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夏泉说的第一句真心话。“我为什么要活过来呢？”

仿佛一根被拉扯着的皮筋毫无征兆地崩断，俞孝砚和谢小楼都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