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小巷里,阿黛尔能听到周围都在断断续续传来或大或小的咳嗽声,这些声音没有随着她脚步的远去而消失,反而像是跟着她一般从未停止。
阿黛尔半垂着眼,没有直视与她擦肩而过的老人,但她还是看到了对方的样子:在寒冬里衣衫单薄,肩膀几乎要耸到脸颊两侧,佝偻着腰背,面如黄土,在漏了个洞般沉重的呼吸声间隙里,几乎不停地从那干枯的身体里传出名为咳嗽的回响,敲打着这个就快要破碎的躯壳,几乎要把他敲碎了。
她想再回头看一眼那老人要去哪里,雪莉老师伸手拉了她一下,小声提醒:“不要乱看,快点通过。”
“这么多人都生病了?”阿黛尔小声问。
雪莉目不斜视,快步走在阿黛尔前面,语气不带什么感情:“在冬天,这不算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情。”
阿黛尔本想说印象里的冬天没有这么可怕,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不知道从前的冬天这些平民区和贫民棚户区是什么样子的,她本身也没有经历过多少次冬天,在加入报丧女妖之前也从来没有来过这些地方。
叹了口气,阿黛尔在心里悄悄地想自己或许可以做些什么。组织一次义诊?募捐一些取暖的东西?义诊治标不治本,治好了这次,他们天天还是在冰天雪地里睡觉还是会生病的;筹集资金很容易被吞掉一部分,分到这些人手里的就少得可怜了;物资被吞的可能性稍低一些,但还是存在,毕竟在冬天,木炭之类都是十分珍贵的资源,不怕无法脱手……
把自己的想法全部排除完,阿黛尔有些不甘心地想,这种事还是问问大人们比较好。
当天报丧女妖的集会,也因为有姐妹不停咳嗽提前结束了,考虑到周围染病的人越来越多,雪莉没敢让阿黛尔再走那些阴暗小巷返回,而是找人为她准备了一辆小型马车。
在座椅偏硬、内部空间狭小的马车里,阿黛尔趴在被红色窗帘遮住的窗边,隔着一层木板,听外面的咳嗽声。
自从加入报丧女妖,见到了在生活中挣扎的姐妹们,阿黛尔就开始悄悄接触更多类似的人或事,她打听的范围不止是奥特登,还有其他几个大区和几位公爵贵族的领地。北境因为实在苦寒危险,每个人都需要成为北方防线,所以登记在册的领民都可以得到王国的资金支持,在上任纳尔逊大公的帮助下,北境居民也都能养活自己,没有饿死的风险,在冬天还会收到一些王国提供、领主提供的免费御寒物品。到其他地方就完全不一样了,王国其他地方的贫民都离温饱太远,只能说现在仍旧活着,即使是奥特登也如此。
想着想着,阿黛尔忽然意识到了一点:
如果过去的冬天也像这样有这么多人集体患病,这些缺乏经济能力的人会死在过去的冬天,贫民区绝对不会有这么多中年人和老年人,甚至青少年和儿童的数量也会锐减,毕竟这些是最容易患病且会大量出现重症的人群……
今年有些不对劲。
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阿黛尔更加坚定了要回去和父亲说一声的想法。
晚餐之后,其他人都已经先行离开,威尔顿笑眯眯地听完女儿说话,伸手拍了拍她的头,赞许道:“你能观察到这一步,推理出今年的冬天存在问题,说明我的宝贝长大了,现在是个有责任心的、善良的、聪明伶俐的好姑娘了。好了,放心吧,交给爸爸,我会立刻安排人处理这件事。”
阿黛尔甜甜地笑起来,面庞如同绽放的花朵。她想知道父亲会如何安排对贫民区的帮助,但是威尔顿没有回答,只是催促她早些回房间休息。
恰巧这时母亲的侍女来找到阿黛尔,说王后那里得到了从瑟银送来的精灵织物,请她过去挑些喜欢的。阿黛尔本想偷偷看看父亲会怎么安排,可又不能推辞母亲的好意,她只能跟着过去。
从母亲的房间出来,已经是八点多,再不开始繁琐的睡前准备就只能晚睡,阿黛尔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往房间去,正好撞见希尔达穿着一身方便行动的骑装狂奔着从楼下跑上来,视线撞在一起,阿黛尔发现希尔达的眼眶红红的,似乎哭过,手里还提着一大包什么东西。
“怎么了小希尔达?有人欺负你吗?”阿黛尔一边柔声关切,一边走向女孩。
在她的注视里,希尔达忽然像被刺中般向后缩了一下,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就跑开了。
“真没礼貌。”阿黛尔的女仆忍不住抱怨了一句。阿黛尔看了她一眼,她立刻闭上了嘴巴。
第二天一早,阿黛尔早早地起了床,准备在房间里吃完早餐就去看看那片平民区的居民是否得到妥善的救治。忽然听到房间门被敲响,门外的侍从通报说陛下来访,阿黛尔赶紧提着裙子从茶桌边站起来。
威尔顿面带微笑地走过来拥抱了他的大女儿:“早上好,我的甜心。”
阿黛尔被那样的笑容感染,抱着父亲,也忍不住笑了:“早上好,全世界最好的国王陛下。”
“我来向我们聪明又善良的公主报告贫民区的情况,”轻轻揉揉女儿还没来得及梳理的长发,威尔顿眼神温柔地继续说下去,“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在贫民区有瘟疫在蔓延,是我们的阿黛尔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里存在异常,提醒了我,我们才能在瘟疫进一步扩大之前处理掉那片贫民区的问题。现在已经不需要担心了,那边已经全部处理完了。”
阿黛尔越听越觉得不对,她眨巴着那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有些疑惑地问:“处理……?”
“是的,按照应对瘟疫的常规手法处理过了。好了,我不打扰你用早餐了。”威尔顿看了看女儿桌子上摆放的食物,无奈摇了摇头:“早上不要吃太多水果,太凉了。”
虽然不知道应对瘟疫的常规手法是什么,但是阿黛尔明白父亲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现在不是详细追问的时候。更何况想要知道那是什么的渠道有很多,问问别的人,或者直接自己去看看……阿黛尔只能笑笑,为自己的早餐辩解一下:“我会喝热茶的!”
“就是会喝热茶才不好!”操心的老父亲重重叹口气,摆摆手带着侍从和护卫离开了。
吃完了早饭,阿黛尔让女仆给自己换了身方便出门的衣服,因为这次出门的借口是要去看贫民区现在的情况如何,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于是阿黛尔光明正大地让女仆给自己找一个适合陪同的骑士。原本阿黛尔还是想要希尔达陪同的,但是希尔达的女仆说她今天一早就出去了,也没有穿轻甲,似乎不是去参加训练。既然希尔达有自己的事情,阿黛尔也就只好让女仆为自己安排了。
在前往贫民区的路上,阿黛尔好奇地打开车窗,问紧贴着马车一侧骑马的那位青年骑士,应对瘟疫的常规手法是什么。
那位骑士微微低头,对公主殿下致意,礼仪妥帖之后,青年骑士用一种平淡得惊人的语气,讲述了这个短语背后会发生的事情:“在奥特登发现有瘟疫发生的话,会立刻组织对相关区域进行封锁,在最短时间内由奥特登疫医组织对发生的瘟疫进行评估。染病人数在十人以下时,根据病人的支付能力决定病人是治疗还是集中隔离。”
“那么染病人数很多呢?”阿黛尔追问下去。那片贫民区的咳嗽声此起彼伏,怎么想也不可能只有十个人。
“超过十人就说明这种疾病很容易传染,在这个区域已经形成了瘟疫圈,在这种情况下会处理掉病人,病人的尸体、日常用品和住处都需要焚烧。”
尸体?
阿黛尔仿佛被人在胸口打了一拳,张着嘴吧,惊讶地看着那个不再说话的青年骑士。
马车停下,阿黛尔没有管惊呼的女仆,自己推开车门跳下马车车厢,焦糊的味道几乎是立刻将阿黛尔包裹起来,出现在阿黛尔面前的,是一片黑色的废墟。贫民区几乎全部都是木板和油布、报纸组合起来的棚屋,烧起来几乎只是一把火的事情,这些人平时赖以生存的小家只需要一晚就能烧干净,站在这片黑色的废墟里,阿黛尔几乎想不起来昨天看到的这里是什么样子的。
她在这里像是闯入了陌生庄园的野鹿,茫然地左跑右跑,不知道自己该看哪里,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看见了没有烧完的尸体,看见一地的飞灰。现在这里安静极了,没有咳嗽声,没有叹气声,也没有咒骂声,什么声音都没有,风吹过,都没有发出声音。
忽然,在一片焦黑中,阿黛尔看到了一个金色头发的女孩。
看见那双蓝色的眼睛时,阿黛尔忽然有些想要逃跑。
“殿下。”希尔达也看到了她,抬手擦了下脸颊,却把脸蹭黑了一块。
阿黛尔想到昨天她红红的眼眶,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得阿黛尔的愧疚像是有了实体,把这里和一切都隔绝开。
“这个被砍下头来的女孩叫朱迪,”希尔达主动开口,把阿黛尔周围的安静击碎,她说着吸了吸鼻子,摊开手,给阿黛尔展示了一个小小的饰品,“她说她从一个有钱的朋友那里得到了这个,她想留着等到夜校下次招生的时候,卖掉它,去夜校上学。”
朱迪……阿黛尔瞬间想起那个在加入报丧女妖第一天时拉着自己的手的女孩,叫朱迪的女孩有很多,阿黛尔的心脏跳得很重,有些不敢看希尔达手里的那个小饰品,但她还是已经看见了——那是一个耳钉的基座,上面镶嵌的东西已经被取了下来,但阿黛尔还是想象出了它完整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那是自己那天摘下来的珍珠耳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