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入夜的风丈量过驻军的营地,今夜的行伍比往日要热闹出许多来。难眠的伤兵依旧辗转反侧,新分进队的人三两成群和累月征战的老兵交换讲着互相的经历,或许他们之前本就相隔不远。村民说起今年严苛的粮税,说起一路走来泥泞的山路,说起新得的兵器护甲;老兵说起家乡的旧日景象,说起不断东迁的营帐,说起策马的胡人和每一次死里逃生的万幸。
李河盘腿坐在他们中间也并不显眼,有汉子偶然能想起会唱的歌谣试着哼出声来,陇西的歌向来只唱风的苍黄,唱大漠的静寂,唱沙地的归魂,唱北地的豪情。今晚按照惯例是不用值夜的,新兵编队之后注定会是嘈杂的一晚。
“也不知道今年的第一场雪什么时候能下下来,等把该死的胡人赶回去,明年还得照样回去种田。要是地里再不出收成,明年怕是还能再和兄弟们营帐相见了。”生火的老兵点燃了枯草,火苗窜高起来,他在担心地里的收成。
“要我说,老大哥既然来了就别想种地的事了。依我看啊,多杀几个胡人等到最后打胜仗论功行赏,能多免几年粮税是几年,带着一身伤回去了在乡野里面也有面儿。”
“论功行赏哪儿轮到着我们,你们这些后生要是能加官晋爵才算是赚够了本,到时候再娶个漂亮媳妇,日后老大哥还想讨你们的喜酒喝,不知道你们肯不肯啊?”
应和声四起带着揶揄的起哄,年龄相差着的人们互相调侃着对方也算难得的鼓舞。李河听着他们不断的说话声,仿佛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夜里的畅言。他们不断畅想自己拿起刀剑的威风,畅想每一场胜仗后的喜悦,还畅想以后看不到头的日子。
除了忍痛的伤兵外,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氛围下入眠。嘈杂的声音攒成一团又一团,从这个营帐出来,到下一个营帐里去。李河拆了自己脱下来的草鞋去重新缠刚分到的新履,这个时候他才发觉出自己的年岁算他们中偏小的那一批人,不合脚的鞋被缠紧一圈又一圈来贴合脚的尺码。肩膀被热情的老兵搭上,他抬头扫了一眼围坐的人,已经说完了旧事,即将要到互相介绍的环节。“小兄弟怎么不出声,我看他们都说了许久了,怎么,这是想家了?”
李河缠过布履的最后一圈绕着自己的脚腕绑紧,“别担心,我看这仗啊,是打不了多久了,今年刚入冬就下这么大的雨,那些胡人哪儿有那么多粮草跟我们后商耗下去,”他听着旁人自顾自的回忆,“我都打了快两年的仗了,刚来的时候就跟你一样搭不上话。也不知道我阿姊有没有嫁人,要是还没有,等我攒够了军功回家的时候一定要让她嫁个好人家。”
“我叫蒋二,祖上专跟胡商做生意的。可惜家道中落,没过上几年好日子就跟着阿爹一起种田去了。小兄弟可有名姓,你们是从哪里过来的?”李河看向蒋二,先顺手给火堆添进柴草思索答话,“李河,有水的那个河字。家里人都走得早,我一个人跟着他们从再西边往东来。”
蒋二也伸手捻几根枯草举着让火苗烧尽,“我看你要比我小上不少,也别拘着,叫我声蒋兄就是了,”他用指尖在地里虚画了几笔,“原来是这个河字,好名好名,小兄弟见笑。我小时候也读过两年书,勉强会得几个字。当时被逼着跟胡人师傅学武也没学成多少,早知如此,当初必定好好学那身法。说不定早几年就主动去打仗当官,让我阿爹一偿夙愿,也算光耀门楣了。”
“名字不过偶然得来,我羡慕蒋兄能认得书上的字还来不及,等蒋兄得空,能不能教教我名字如何写?”李河主动接过了话,火堆里飘出来的灰烬遮全了视线,他终究没看清想要看见的笔画走势。不过他现在想,在这里也不全是坏处。比他之前想象的或许能提前好早就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蜿蜒流动的小河要从梦里流出来了,流到他的眼前,流到他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蒋二拍掌笑出声,“为得识字能让小兄弟活泛一些也算件好事,”他把臂膀搭在李河的肩上,“好说好说,只要白天不打仗,小兄弟尽管来学写字便是。这么一说,小兄弟村里怕是临河而建,在陇西有河可算是不多见的奇事,这不就有盼头了。我们肯定是一路往西打,把胡人赶回玉门关西边就算打胜了。到时候,顺路就能回家了,打仗就是回家,多好的事儿。”
李河应下声,难得跟着蒋二的话笑起来。火舌不断往上窜着,营帐里人聚起来得够多,陇西肆虐的风沙都被尽数挡在外面。话匣子完全打开了,人们随着燃烧的柴草侃侃而谈,作为营帐的新居主,在今夜蔓延开金戈铁马,大漠冰河的展望。
击鼓行令,整顿甲兵。李河按着列队而站,药包仍旧被他塞在怀中备用。甲胄和武器多有相撞,嘈杂人声在愈发紧促的鼓声中彻底平息下去。他们只歇息过一天一夜,便要继续往东去,听营地里的老兵说,这是要去做援军,先往东清肃几股流兵再回过头往玉门关死守。
李河握住长剑和他们一同行路,甲胄确实比麻衣保暖。行伍所向还有十余里地,荒草被行路的军队顺势削落,黄沙狂风几乎要吹飞暗沉的旌旗,它飘成一缕红色的线,他们也只能听得连连的鼓声。
和胡人的相遇比副将预料得要早上许多,他们刚从小山的坡地上走下来。便看见骑兵开道,战马被缰绳死死勒住,马蹄声却是散乱不堪。号角长鸣,因为征粮而服役的民兵哪里经得什么训练排兵,两军相遇加上后面缀行的伤兵也不过寥寥数千人。
角声高亢,和着四起的喊杀声。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冲到山脚下短兵相接。破败的甲胄聊胜于无,刀剑相撞互相用力僵持,胡人的骑兵带着马冲到远处,搭弓放箭朝着混战中心去。李河用双手握紧了粗糙的剑柄,长剑比他之前用过的木殳要重不少,视线里面充斥着数不清的人。
只剩下装束可以区别敌我,胡人除了骑兵之外多是布甲,身形也更高大壮硕。黑发编成的长辫多被血污糊在一起。他握剑横砍过胡人的腰腹,喷溅出来的血重新染红了身上的甲胄,横陈的尸体越来越多。带着血性的痛呼呐喊响彻这片荒地,荒草折腰,碎石滚滚,瞬发的羽箭长贯而入。
李河感觉被充斥满的视线缓和下来,血像夏天的河那样急速流动,他好像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了,弓箭的破空声,号角的指挥声,旌旗的飘扬声都在这一刻消失了。他更加紧握住手中的兵器,开刃的那面刮破了敌人的血肉,挂上碍事的布帛碎片。这种时候连脱力感都一并消失了,他只是往前走着,遇到没有甲胄护身的人举剑便砍。
他甚至觉得,连眼睛都要被血糊满了。李河跨过挡路的尸体朝胡人的后背砍去,羽箭也同时穿透了他的肩膀,从护甲的残缺处直直穿入,锋利的箭矢啃啮着鲜活的皮肉,大口像野兽一般茹毛饮血。
先漫上来的自然是剧烈的疼痛,李河分了一下神,继续拿剑挡住从背后而来的弯刀。力道相持,疼痛转化为一种流动的失去,暗红的血液成股而下,从甲胄滴落到剑柄,一直到剑刃处。后面的胡人被砍倒在地,李河得空后退重新系紧了臂甲,继续冲上前挥剑朝向挡在他面前的每一个胡人。
血从死人身上流到干涸的地缝上,黄沙扬起模糊每一个倒下的面容,弯刀和长剑吃过许多的血肉埋没了原本的银光,发钝生锈的卷刃凌迟每一道敞口的新伤。旌旗终究被北风吹倒在地,轰隆的鼓声再度响起,马蹄声也消散在空旷的荒野上。淋漓的血流动着,和人的血混在一起,甲胄,刀剑,折戟都被紧握在每个人手里。
死不瞑目的尸身抬眼正望着万里无云的天,正中的日头多少驱散陇西的寒意。李河跪倒在地扶着插入地里的长剑喘息,一拥而上的疲倦和血肉激烈地争夺残存的意识。他现在能听到了,听到为数不多能站起来的人在高喊,听到爆发出来的稀疏的欢呼,“我们赢了,我们打赢了。胡人都跑了。”
李河扶着剑柄支撑起脱力的身体想,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打胜仗,第一次在战后听到来自自己队伍的欢呼声,还有再次响起而长久不停的鼓声,他被搀扶起来,找了干净的地方坐下来。
李河手里仍旧握着那柄长剑,看能活动的人拖拽满地的尸体,沙地会更容易挖坑,容易挖成浅的大坑。他们就把死人扔进坑里,偶尔拖拽起满身是血的尸身也不论是胡人还是汉人。
他们重新填满了沙坑,又继续去捡拾荒地里还能继续用的兵甲。马匹倒在远处,在荒地的这边很容易瞧见,李河盯着这幅景象,恍然这好像自己是第一次杀人,也是第一次从生死中活下来,即使代价是难忍的疼痛和快要握不住兵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