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10:20,赫延到达谈迟所住的居民楼。这里距离松大不远,是个城中老区,没有路灯,地面坑坑洼洼,好在小电摩自带光源,才显得路程整体潇洒。
导航睡在后座跟死狗一样,某一刻赫延怀疑他是不是在装醉,要不然怎么会抓得这么紧。
进入小区,有几棵不高不矮的树,赫延顺手折了一根带叶细枝,抬肘时,腰间线条紧绷了一下。
这种感觉很不舒服,像鸟儿折断翅膀,猛兽困于铁笼,风筝坠了千斤顶。他怎么也挣脱不开,像被人锁住了。
下车后,赫延用枝叶在谈迟的耳廓扫了几圈,他才缓缓睁开蒙胧的眼睛。
清夜无尘,月亮如一朵白梨花,干净温柔。
赫延立在一旁,目光微垂,问:“几楼?”
谈迟半张脸贴在赫延的胳膊,他漆黑的眼珠左右扫视一圈,抬眸说:“叫哥——”
这个人对称呼情有独钟似的,赫延脸上就一个大写的字:服。
直到谈迟伸出手掌,慢吞吞比了个五,又慢吞吞收回拇指和小指。
赫延才扔了树枝,揪起他的耳朵直奔三楼。
………
楼道狭窄昏暗,赫延一边扶着谈迟一边从门口库布里克牌子上摸了一把钥匙。
赫延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推门塞狗,一气呵成。
了事后便大步流星走了。下到二楼的时候,谈迟扶着楼梯栏,勾头叫住了他。
“你……”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谈迟的鼻音有些重,说了一个字便卡了。
赫延低头看了一下手表,距离校门关闭还有八分钟,快马加鞭差不多能赶上。
于是停了三秒,等他把话说完。
只见谈迟垂了一下头,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想说什么?”赫延直截了当问他。
可能在赫延心中,他真没把对方当朋友,因为赫延对朋友并非来者不拒,他认为谈迟接近他有不可告人的意图。
于是,他这四个字听起来硬邦邦的。
但回过头来想想,赫延除了齐清晨,对谁说话都像刚从冰箱里出来似的。
“明天上完早操后再来接我,我要多睡会儿。”谈迟醉醺醺地说。
他的脸庞在楼道阴影中看不清,但想必是通红的。
“……酒量真差。”赫延脚尖一落走了。
关上门,谈迟倚在门框,定神敛了醉态。
他摁了一下墙壁,橙黄色的光晕逐渐铺满客厅。他余光向后瞥一眼,许久后才熟练地踏上拖鞋,走进去。
晚上10:30,赫延踩着点回到松大。
这个季节不冷不热,大家似乎都喜欢在外面待着。小卖部老板拉着门闩,凉亭里情侣拥抱,再往前走,还有男生提着电脑包匆匆回来……
11号男寝楼下,赫延刚停放完小电摩,齐清晨就打来了语音电话。
钢镚儿:“赫延,你又买了一辆车啊?”
赫延猛然抬头转身,10号寝室楼的灯一同熄灭,周围黑乎乎的,齐清晨趴在宿舍窗前,照来一束刺眼的电筒光。
钢镚儿:“还是个戴头盔的,过两年是不是直接换四轮的?”
赫延左手遮挡眼睛,冲他笑笑。
云层:“你在等我吗?”
钢镚儿:“你有什么好等的?我就是太闷了,在这吹吹风,正好看见。对了,你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赫延惯例的简洁回复:“夜市,选题。”
钢镚儿:“以后早点回来。”
难得一次齐清晨主动关心,赫延感觉擦过脸庞的晚风带着一丝甜。他对着屏幕,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你担心我?”
这句话不知道戳到了齐清晨哪根神经:“担心个毛线!我是怕你被人骗财骗色,我得为将来的弟妹着想一下。骗财还好,骗色太可惜了。”
“哦。”赫延对着屏幕囧笑:“怎么个可惜法?”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齐清晨想把电筒砸他脸上。
赫延正色说:“放心,我有数。”
钢镚儿:“明天晚上记得来音乐厅看我比赛。”
云层:“有什么好处?”
钢镚儿:“奖杯送你。”
云层:“这么自信?”
11号寝室楼大门磁啦作响,赫延回眸望一眼,宿管在催促。
齐清晨冲楼下喊了一声:“赫延!”
“在!”赫延扭回头。
“明天我只负责比赛,其余的事情交给你,你要做的,就是把哥的优点无限放大,我要让齐清晨的名字响彻松大!”
他喊完这一嗓子,男寝楼里有不少人骂了一句国粹。
赫延入了寝室楼大门,冲宿管礼貌点了下头,对着手机屏幕接着问:“优点?你有么?”
钢镚儿:“你说什么?找打是不是?我发现你越来越欠儿了。”
好像是有点儿。
赫延回复:“好,知道了。”
钢镚儿:“庆功宴必须准备好,上次我鸽了,这次需要补救。时间、场地、吃的喝的玩的都由你来安排,你要是忙不过来或者有哪些方面不擅长的话,哥这边有很多姐姐乐意帮你。”
云层:“我仅代表我自己谢谢你。”
………
凌晨两点,赫延的手机“叮”响了一声。他睡眠浅,很快睁开眼皮。
捞起手机之前,赫延心说一定是齐清晨来骚扰他了。
讨厌被人骚扰,但对你,我说欢迎。
结果,微信界面显示Later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赫延怔愣片刻,目光迟在屏幕。
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脖子上的纱布,心说这个是来要命的。
不是谈迟还有谁?
赫延点了一下,通过了他的好友请求。
屏幕显示“您已添加了Later,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赫延看一眼谈迟黑乎乎的头像,心说大半夜聊个鬼?当即扔回手机到床篮。
先不说赫延懒得打字,就说他那张在绝大多数时间绝大多数人面前的冷脸,是主动开场的人吗?
不是。
等到“叮叮叮”三声,赫延才把手机捞回来。,寝室内,黎川裹着被子翻动了一下,赫延赶紧调成静音。
聊天框多了三条消息,很短,除了标点一模一样。
Later:赫延??
赫延!!
赫延!
赫延心说这个人喝晕了,随便加一个好友,没看名字。
赫延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敲键盘:嘛?
屏幕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赫延等了半天,只等来俩字。
Later:晚安。
云层:……
您安。
凌晨十二点,卧室。
投影仪播放着一部上世纪四十年代的黑白电影,主人公攥着飘雪的水晶球,眼含泪光吐出“玫瑰花蕾”四个字。
月光透过落地窗,能窥见室内部分陈设。
两扇门,一扇连接客厅,一扇直通阳台。
墙壁贴满电影海报,桌上堆叠各种电影书籍和杂志。
一盏复古台灯下,主人伏在桌案,随手扯来一张白纸,写下一篇日记。
谈迟是没有写日记习惯的,可今天就想写点什么,可能是因为指骨太凉、月光太亮。
莫名其妙地想。
等到提笔落字时,他又思考最简单的日期该怎么写。锦西的风一年四季刮,对他而言,时间这种有分界线的东西早已模糊了。
电影开始播放第二遍,他握着一根原木铅笔,写下“九月”二字。
两个小时后,电影第二遍播放完毕,白纸上仅仅留下“九月十六日,天气好像是晴”这句话。
原木铅笔画完最后一个句号圈,谈迟摸了摸大耳朵,突然皱起眉头。
他将白纸翻了个面,盯着几行比他狗爬字好看一万倍的标准小楷,眉头皱得更深了。
等他换个角度观察,仿佛从这几行规规矩矩的字符里看出一丝气愤,他的眉头才得以舒展。
手机静静搁置在桌角,谈迟捞起来点开赫延的微信。
草你大爷的赫延,朋友圈比你脸还白。
他说。
翌日,阳光从小小的玻璃窗照进来,楼道里像铺满一层灰尘。
库布里克门牌旁边,赫延“咚咚咚”敲了三下门。
来之前,赫延做好了手指关节要敲肿的心理准备,令他感动的是,第三下,门“咔嗒”开了。
谈迟闷头擦着潮湿的头发,细小的水珠从耳根流到颈侧,再到肩骨,洇湿了领口的黑色布料。他轻轻抬眸,撞上赫延的视线,顿了两秒没说话,转身入了浴室。
那一瞬间,赫延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觉得对方很奇怪,比昨天多了冷漠和疏远。
棕色木门敞开四十五度夹角,赫延漫不经心打量屋里一番。这是谈家的客厅,玄关柜子有些陈旧,白墙壁有几块四四方方的印记,就像曾经挂有相框,不知道被谁扯下来了。
赫延掐着手表,他还是高估了这祖宗,等了足足二十分钟,谈迟才出来。
他头都没抬,绕过赫延,飞快地下了楼梯。
几秒便不见踪影。
可怜赫延还要帮他把门带上。
这个小区住户不多,四下不见人影。
谈迟所在的这栋楼一共四层,抬眼看是一条条黑色电线错综交织,垂眸是一块块泛青石砖整齐排列。
赫延骑着小电摩,戴上头盔。
隔着两米远,谈迟挂着一个斜挎包,东倒西歪地站了半天。
赫延转头问:“还头晕?”
谈迟觑了赫延一眼,没说话。
赫延纳闷儿,转回头来又等了两分钟。
“上不上?”赫延问。
“………”
赫延忽然想起这祖宗腿长,正打算挪到后座。谁知他刚动了一下,后座猛然一沉。
谈迟利落的身影照在地面,赫延看着炸起的两撮狼尾毛,浅棕色的眼睛眨了一下。
小赫师傅依然是小赫师傅。
松大西门外,小电摩路过一家快餐店。
这家快餐店与等春来烤鱼店只隔了一个超市,受等春来影响,生意大不如前。
赫延往里瞥了一眼,还有空座。
“早餐,食堂还是校外?”赫延问。
“………”
三秒后,只听“咣”一声,谈迟跳下车,朝等春来走去。
等春来还没到营业时间,谈迟干巴巴望着门上的锁,随后走入快餐店。
吃早餐的时候,谈迟继续自闭。他的脸像冬天的湖水,沉静又冰冷。
赫延刷着英文报,当他没睡醒。
两座冰山面对面坐了十分钟,老板刚做好的鸡肉堡,感叹一出锅就凉了。
令他满意的是,一大早财神找上门,因为店里生意格外忙碌,女学生一时间从门口哩哩啦啦排到了西门铁栅栏。
七点五十分,老板万分痛心地见俩财神一前一后从门口挤出去。
又见那白衣男生走在前面,两只纤纤玉手在他左胳膊上蹭了几下,他才从黑衣男生的眉宇间察觉到情绪变化,稍纵即逝,虽然是不满。
一顿早餐下来,赫延并不舒坦,主要原因还是被好奇心扼制住了喉咙。
赫延自认为是个观察力很强的人,就比如谈迟吃早餐的时候偷偷瞄他,欲言又止。
在去人文楼的路上,赫延忍不住问:“你昨晚究竟想对我说什么?”
谈迟没吭声。
“没有就算了,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谈迟眉心一转:“哪不一样?”
赫延的眼睫闪动了一下:“一样,只不过看起来顺眼多了。”
“你看我不顺眼?”
“………”
松大每一条路都有名字,此刻他们走的这条道应该叫——互相讨打。
一部反着金属光亮的黑色手机怼到谈迟眼前,谈迟右手接过来,左手捏了捏下巴。
“头盔在夜市上买了,手机赔你一个新的。”
说话的人姓赫名延,刚刚收回手指,冷着一张脸。
大概没想到赫延还记着,谈迟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