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之衡感觉自己近期情绪波动最大的一刻就是现在。

他抓了把头发，叹出一口气，屁股坐上方然的书桌，牙齿咬住口腔内的腮肉，恨不得立马把人拽过来揍一顿。

“诶，贺哥，你今儿没课啊？”

李昊宇推门进来，瞧见贺之衡诡异地逗留在方然床铺和桌子附近，就开口问了一嘴。

而贺之衡扬起下巴，双目漆黑可怖，整个人被阴沉两字紧紧围绕，白皙的皮肤衬得未经处理的青黑胡茬格外扎眼，带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李昊宇喉头一滚，接下去的话没能出口，他就一言不发地掠过自己往门外走，手里似乎还拿了什么东西。

“奇怪。”

这两人最近都奇奇怪怪的，一个成天见不着影儿，一个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没个笑模样。

【安眠药？怎么可能呢？！】

沈意吃惊，心想方然这胆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大，表面上畏畏缩缩，其实什么都敢干。

逼他去看医生又不可行，沈意绞尽脑汁，幸亏自己既不考研也不考公，否则哪来这么多时间琢磨这些。

也就是看在方然平时的为人，要不就算贺之衡给他打多少钱他也不会如此耗神费力地帮谁。

贺之衡之前只跟他说方然是遭遇了非常不好的事情，沈意不由得疑惑，到底是什么程度的挫折，能把这个小铁人一下子扁成这样。

期末考马上来临，方然去学工楼的次数少了，从英语六级考试之前便一直泡在图书馆，考完之后就更甚，早早地占到座位，中午随意吃一口，晚上拿面包对付。

沈意这学期只有三门专业课需要闭卷考，也装模作样地捧着学习资料，来到方然宿舍楼底下拦截。

方然戴着耳机，正要扫共享单车的二维码，就被一只手拽住。

他下意识躲开，然后侧目看过去，对方张大嘴打了个哈欠，闭上嘴才瞧清楚长相。

“你在这里干什么？”方然不禁发问。

“废话，当然是等你咯，”沈意又连着打了几个哈欠，调整好声音开口：“你是不是去图书馆呀？我宿舍里好吵，没法复习，我也跟你去。”

方然瞅瞅他腋下巨大的托特包，眨了眨眼睛：

“哦，那好吧。”

眼见他又要扫码开车锁，沈意再次阻拦下——“我还没吃饭呢，先去食堂买个早饭吧，然后咱俩一起不行去图书馆。”

“为什么？图书馆很远的，它旁边的咖啡厅和便利店都卖早餐，去晚了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是吗，正好我减肥，咱俩跑着去也行。”

“骑单车速度更快，而且也算运动吧。”

方然不理解他怎么老是拒绝骑车，也没时间跟他拉扯。

“喂喂，你别着急啊，我不会骑自行车嘛，总不能让我在后边儿跟着傻子一样追着你跑吧。”

沈意这般说道，方然脑海中似乎幻想出了画面，忍俊不禁：“你也不会骑车啊？那好吧。”

他放弃了自己的计划，将双肩包从车筐里拿出来背上，准备陪他步行前往。

“你真的没关系吗？要不先去买个早餐吧，走这么远的路会低血糖的吧。”方然关切道。

“行啊，走吧，诶……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谁还不会骑自行车？”

“没什么。”

方然垂下双眼，盯着自己的鞋尖往前走。

“有时间你教教我呗，”沈意笑着开口：“如果有人教的话，可能我也就会骑了。”

但他是个孤儿，哪里会有人教这些呢？

方然眸色微闪。

沈意每每提到自己的身世，表情都是无比坦然，仿佛谈的不是他自己。

“你没有想去找一找家人吗？”

“谁？我吗？”

沈意手指对准自己的脸，勾唇乐出两声：“找他们干嘛？别说我现在没什么能力，就算以后有能力了，我也不会浪费精力去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方然，我是被遗弃的，遗弃，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他们不要我，我还傻呵呵地凑上去干什么？除非他们现在成了富翁，不过能把我这么一个完美的儿子扔掉的家庭，估计也没那种能耐。”

方然看向他，眼中的情绪颇为复杂，占比最高的似乎是敬佩之情：“那你不恨他们吗？”

“为什么要恨？我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过亲人，我不需要，也不在乎，如果真要说个什么情感，那我估计觉得他们有点可笑，养不了还生什么孩子呢？”

以往方然是不会在意这种言论的，可事到如今，他跟沈意的境地相同，就不得不开始理解这句话了。

他宿舍到图书馆之间有不少食堂和超市都开放，沈意却非要绕远去买某家的饭团，等到了图书馆已经八点多，方然心仪的位置早就没剩。

沈意写了张小纸条请罪：

【抱歉鸭小然，明天一定早点出发】

方然走了将近五公里的路，小腿肌肉微微发热，只写了一个“好”字，便专注地盯住书本。

中午沈意准时把他威逼利诱地轰到食堂吃顿正经饭。

结束之后，方然就打算重新往图书馆钻，被沈意两只手拽住：

“我吃得太撑了，咱俩去雁湖遛遛腿吧！”

没等方然表态，他就不由分说地扯着对方的胳膊往图书馆后山去。

消完食，沈意也没打算好好学习，书页往桌上一摊开，脸趴在上头就睡，三点多醒了，又开始写小纸条骚扰方然：

【出去透透气吧老师，你这样坐一天屁股上的细胞会死掉的！】

方然没搭理他。

【你不理我我就开始闹咯，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看咱俩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才两个小时，你不是刚睡醒吗？】方然忍无可忍，笔迹都有些潦草。

【散散心。】

好说歹说，方然终究还是被他带到了碧湖边的小亭子。

一望无尽的蓝，他抬眸，云层很低，几乎要被湖面上闲游的鸭子咬到。

方然扶住栏杆，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许久没有这样平心静气地看一看周围了，天已入夏，周遭的绿色变得浓烈活泼，几乎要跳跃到他脸上，而他却并无任何察觉。

从阴凉处走入烈日下，被暖融融的阳光吞没，方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变化，可是旋即，冰冷的触感划过脸颊，在下颌停留一瞬，一路滴了下去。

沈意听到他久无声响，忍不住扭头瞧了眼，见到的就是他默默无言只顾着流眼泪的模样，心里咯噔一声。

方然只是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发呆，没意识到自己的泪滴也融入进湖水之中，沈意目不斜视，伸手给他递了一包纸巾。

方然接过那包纸，却没打开，攥在掌心里，用手背蹭了蹭脸。

两个人在图书馆学习到七点多，方然说自己不饿，让沈意自己去外面吃些东西。

沈意拒绝了，坚持到九点，方然终于有了要起身离开的意思。

他的毅力还真让沈意瞠目结舌，整整一天，在沈意的一直在干扰打岔下，他都能坐住。

“其实我最近的注意力已经降低很多了，学习效率也有点跟不上。”

方然叹气，看似很是苦恼。

“原来如此，那你想知道怎么提高专注力吗？”沈意挑眉，神秘兮兮地卖关子。

倘若方然提前知晓他的办法是让自己大晚上跑步回寝室，肯定会后悔问出这一句的：“什么办法？”

“桀桀桀——”

沈意露出坏笑。

方然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路慢跑到寝室楼附近，才渐渐调整步调和呼吸。

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道，他跟沈意早在尚学街的路口分别，却依旧坚持了一段路程。

这一遭下来，学习与运动已经把他肚子里那点中午的存粮耗尽，路过便利店时，腹中很大声的咕噜打断了他的思考。

方然转头进了便利店，买了几串关东煮，在店里找了个位置坐下，边吃边看着窗外发呆。

多亏沈意让他记起来，自己很久都没有只是坐在某个角落里有意识地发呆了。

吃饱喝足，他慢悠悠地往寝室楼走，由内而外的暖意包裹着他。

在夏天，热或许很容易。

但他体感并非如此，也不躁动，而是难得平和。

被沈意折磨了一天，方然回到宿舍，连药都忘记吃，蒙住脑袋倒下就睡。

贺之衡听着他的呼吸，不假思索地给沈意转了五百块。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方然考完最后一门专业课，他松了口气。

往宿舍走的途中，方然不由自主地想，大家都回家了，那他要去哪里呢？

他觉得自己又开始发抖，开始神情恍惚了。

宿舍里每个人都在，包括昨天就考完试的贺之衡。

以往两个人都是一起回家的，可现在……他们不是吵架了吗？

方然想不通，爬进床帘里收拾行李，猝不及防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除了上次的事情，父母和他差不多已经一学期不联系。

“喂，妈妈？”

“然然呀，你们什么时候放假？”

“我今天考完试了，下午就可以……回家。”方然顿了顿，把那两个字说出口，有几分生涩。

“好，那你先回家等着爸爸妈妈哦，”宋女士语气轻快：“我们周末就能到家，你爸爸请了一个月的假，咱们一家人趁着这个暑假出去玩玩，好不好？”

“嗯。”

他没觉得有多开心。

家庭出游是他从小到大盼望着羡慕着的事情，但他期待的并不是像现在这个样子，并不是四个人一起。

那是方佑安的家，方佑安的父母，他只能算得上一个附庸。

方然将行李箱扔下来，因为最近记忆力感人，他打开手机备忘录，在自己地界周围转了几圈，挨个判断有没有遗漏。

最终，他视线对准自己书桌的一角，瞥见那瓶药。

贺之衡就坐在旁边，方然咽了咽口水，希望他没有注意到自己，伸长手臂去够药瓶。

两只手几乎同时抵达。

方然捏住药瓶，而贺之衡的掌心则盖住了他的手。

在男生发愣的时候，药瓶已经被对方夺了过去。

贺之衡站在他身后，方然卡在桌子和他之间，动弹不得，只能由他把药瓶拿到面前念出名字。

“这是什么药？”

“维……”

“不许撒谎。”

少爷在他开口之前便挺直了身体，胸膛与他消瘦的肩胛骨相贴，呼吸的余地都变得逼仄。

“安眠药。”方然被他身上的味道勾起一丝有求必应的意识，乖乖开口回答。

“谁卖给你的，这东西都是遵医嘱一片一片开出来的，你从哪里搞到的？”

“我……我只是想睡个好觉。”

“有用吗？”

贺之衡拧开药瓶盖子。

“我不知道，可能有吧，比之前好，起码能睡着，我真的很难受，之衡，我……”

方然发现他的禁锢松懈，便扭头，然而目光触碰到男人的下一秒，对方就仰起头，把瓶子里剩余的药一股脑往嘴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