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音在老家有一块墓地，这是家里人在她出生前就准备好了的。提前为老人准备墓地是孤音老家里的习俗，但为还没出生的婴儿就准备好墓地在X城估计也只有他们孤家了。

孤音的曾祖父在年少时并不相信鬼神，但在中年时往鬼门关走过一遭后，就开始信上了。后来，他给自己和家人准备了墓地；想必他对家族的延续也有相当的信心，在他去世前已经在J山买下了小半个山头。再后来，孤音的祖父耳濡目染，然后是爸爸、叔伯、姑姑，到孤音这里，孤家的墓地已经足够到孤音后两代不止。

曾经的孤音跟年少的曾祖父一样，从来不相信鬼神，但在妈妈去世后，她曾经一个人在清明的晚上偷偷跑到妈妈的墓地，因为她听说有人曾在清明的晚上在那里见到了亲人的鬼魂。她也不喜欢家族聚餐，但清明的聚餐她总去，好去餐桌上听人讲一些玄乎其神的故事，比如xxx曾经在梦里或某天赶夜路时看到了死去亲人。

小时候相较于妈妈，孤音一直都是喜欢爸爸多一点。妈妈大多数时候都是理智的，对孤音要求严格，对她自己要求更是严格；而爸爸却总会做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比如时常冲动地拿刚到手的工资给孤音买奢侈的零食和玩具。

妈妈离开后的半年，家里没有了零食和玩具，没有了正常的一日三餐，没有了节日，也没有了欢声笑语，仿佛一阵阴霾笼罩，连家里的花草树木都变得奄奄一息、萎靡不振，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秩序。孤音曾一度把这些归咎于爸爸的软弱和不负责任，她那时认为以前的秩序是靠妈妈维持的。

直到有次偷偷溜去墓地，看到爸爸伤心欲绝地抱着妈妈的墓碑诉说着想念的时候，她才发现爸爸已经很久没有像以前一样在家里唠叨了，连话都几乎很少说。后来一个人生活后，她才理解了爸爸当时的绝望和孤独。

爸爸和周姨是孤音撮合的，她凭直觉觉得周姨会是个善良和体贴的人，现在想来这似乎是她做过的最不理智却最正确的事。爸爸和周姨在一起后，诊所渐渐有了起色，而之前那个自信、幽默、有点孩子气的爸爸又回来了。混乱的生活开始重新归位。

仔细想来，她当时的直觉并不是毫无缘故的。第一眼看到周姨，孤音就有种熟悉的感觉——那和妈妈一样的冷静、理性、聪明又温柔的气质。

周姨第一年住到他们家的时候，孤音早就知道家里的生活已经十分的拮据，但周姨还是会隔三岔五地变着花样做一顿好吃的；当时家里的家具也几乎被搬空，但后来空隙渐渐地被绿植和鲜花填满，也总是和以前一样的干净整洁，以至于完全看不出来一点拮据和寒酸的样子。

也是从那时起，孤音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爸爸，她认为一些东西只有周姨和孤煦才能给，而她除了偶尔寄回去的钱之外什么都给不了。

从小到大，街坊邻居和亲戚都说她长得像爸爸，虽然她一直拒绝承认，但她知道，不止是长相，有时候连性格都一模一样。她原本和爸爸最是亲近的，但妈妈走后，他们两人突然间默契地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相处，或者说不知道该怎么和那之后的自己相处，久而久之就成了两人的习惯。

现在每次回家看到爸爸想和她亲近却又尴尬和局促的样子，她都会怀疑一直以来她的坚持是不是做错了。

清明这天孤和开着车，载着周姨、孤音、孤煦一起去了J山。路上，孤音给妈妈买了她最喜欢的雏菊，孤和买了要烧的纸钱，周姨特意做了红豆酥，孤煦拿了自己画的画说要送给“大妈妈”。

孤音本来有很多话要对妈妈说，但在墓前听着他们三个像唠家常一样说着自己的和家里的事，反而忘记了一开始想要说的话。她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信纸，好像想起了些什么，但犹豫了下，没有像往常一样丢到火盆里烧掉。

回去的时候，孤煦从下山开始就一直牵着孤音的手，虽然天气还没有完全暖和起来，但孤音感觉那握着自己的小手手心里已经慢慢地渗出了汗，她用湿巾给孤煦擦了两次手，原本想趁机摆脱牵着她的那只手，但擦完后手又重新被孤煦给牵住。周姨看到后带着长辈独有的欣慰眼神看着他们，直看到孤音有些难为情——孤煦对她始终是亲昵的，但他俩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长。

“爸爸，你和妈妈是怎么认识的？”回去的车上，孤音对前面正在专心开车的爸爸说，然后察言观色地看了周姨一眼。

“我也想知道。”周姨说完，对孤音做了个鬼脸。

“你妈妈对我是一见钟情。”孤和说。

“怎么可能？”孤音完全没有相信爸爸说的话，在她印象里，那么矜持和克制的妈妈不可能会是个一见钟情的人。

“我也觉得不可能，你妈妈当时那么漂亮，又优秀。不过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

“那是妈妈表白的吗？”

孤和听到这里笑了起来，说：“你妈妈怎么会做那种事，对我坦白一见钟情也是在一起五年后了。”

“这么说是你追的妈妈？”

“算是吧。”孤和应付地回了一句。

“仔细讲讲嘛，都没听你说过。”周姨煽动着说。

“你们啊……”孤和停了一会儿，开始说，“第一次见你妈妈是她来我们医院看病，急性胃炎，她那天疼得脸色发白，光着脚，手里拿着一双细高跟鞋。我让她在医院观察一会儿等恢复一些再离开，她说她是律师，下午要出庭，找我借了杯水，吃完药就离开了。

“第二次是在法院。那天我去办事，刚进到法院大厅，就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说是有人突然昏倒了，我跑过去推开人群，就看到了她。她那天还是穿着职业装、细高跟鞋，正跪在地上给一个人做急救。我一眼就认出了她。不过我当时也没多想，就把她拉开到了一边，我仔细检查了昏倒的人，发现那人已经恢复过来了。她做的很好。”

“妈妈还会急救吗？”

“嗯，她总是给人惊喜。”

“然后呢？”

“后来多亏了你舅舅。我俩原本就是足球俱乐部的队友，只是不怎么熟，有次你妈妈过来找他，我才知道他俩是亲兄妹。然后我就开始接触你舅舅，去他家里玩的时候偶尔也会碰到你妈妈，不过她对我一直是不冷不热的。一开始给她说亲的人很多，我当时还有些着急，但发现她一一拒绝后，我就开始在他们家软磨硬泡了，先拿下了你舅舅，然后是你姥姥，最后是你姥爷。”

孤和说到这里就停下了，孤音等了一会儿，问：“妈妈就这么接受了吗？”

“对。”

“那你俩谁先告白的？”

“这个……我不记得了，应该是我吧。”

“怎么会不记得，不然你们怎么开始呢？”

“哦，你说这个？”孤和笑着问，“不过，你今天怎么对这些这么好奇？”

虽然车里有点暗，但孤音知道她的脸已经开始发红发烫，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跟爸爸一起讨论关于恋爱的话题。

“那妈妈当时是怎么想的？”孤音避而不答，继续问。

“不是说了嘛，一见钟情。”

“妈妈才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别看你爸现在这样，年轻的时候也是很帅的。不过，我想你妈妈当时是想找一个能好好过日子的人，我正好出现了。”

“合适的人、合适的时机吗？”

“可以这么说。”

“那你和周姨是怎么在一起的？”

“这让你周姨讲吧。”

孤音看着周姨，周姨只笑不语。孤音用肩膀挤了挤坐在中间孤煦，孤煦学模学样地挤了挤周姨。

周姨仍旧是笑着，看着孤音说：“我是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骗了，她说她天天没饭吃，我看她可怜就天天给她做饭，后来这个丫头跑了，一年只回来一次。”

“也没骗你，当时确实没饭吃，那时候养成的吃生食的习惯，到现在都还没改过来。”说到这里，孤音忽然有些失落。

“我也喜欢吃生食。”孤煦仰着头对着孤音说。

“学啥不好。”孤音捏了一下孤煦的鼻子。

车里又有了欢声笑语。孤音茫然地望着车窗外的暮色，她伸手到口袋里，又碰到了那封没有送出去的信。她没有在爸爸这里找到答案，也不想妈妈担心，所以只好不断独自猜想，如果是妈妈的话她会怎么做。

吃完晚饭，孤音早早地洗漱完，她拿着打火机一个人来到院子里，犹豫着打开那封一个月前就写好的信：

“妈妈，你还好吗？如果你好的话，我就也好。距离上次看你已经一年了，你离开我们已经十八年了，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不然为什么我在梦里总梦不到你？我都快要忘记你的样子了。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气我那时没有陪着你？对不起，当时因为害怕始终不敢再看你。

“我现在在青山，就是那个大学时候常去的青山。我一直觉得那里和J山这边很像，一样的与世隔绝无争，是逃避这个世界的一个好去处。我原本是打算抛开这里以及过往的一切，去那里做一个冷漠的人，我不想去爱，不想去和别人建立联系，我原本只是想在那里等着时间的流逝，然后再回到这里陪你。

“但我在那里遇到了一群人，一群温暖的人。我不知道是之前的自己太封闭了，还是因为那个地方有着太多的温暖。你之前见过吗？像冬天的阳光、春天的微风一样的人，只要靠近就会觉得温暖和愉悦。还有一个像太阳一样的男生，他的温暖细致而又无孔不入……

“我现在有些迷茫，我不知道还要不要坚持下去，你之前有过迷茫吗？我好想再多看看你是怎么生活的。我是不是还不够理智成熟？想和人亲近又不敢，不知道什么是爱还奢望。爱是不是会让人变得软弱？明明之前决定要坚强的。

“妈妈，你很忙吗？我有点想你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夜空里的那轮满月，把信按原折痕又折了回去，放进了口袋。

我很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