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结束了,他听到了两人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从始至终,他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唯一拥有的,就是那人的名字:慕明晓。
这世上姓慕的不能说多,也绝对不少,他甚至不知道是哪个慕。
可他当场笃定,这就是他挂念数年,梁飞雁念念不忘的那个孩子。
的确很乖巧,很温柔。
见不到脸也没关系,拒光对自己说,我喜欢上他了。
这算一见钟情吗?貌似他不符合“见”这个字的定义吧?
无所谓,至少他如愿了。
他乐呵呵地将今日所闻尽数存放在记忆里,确保一个字都没有错漏,如果不是因为没有纸笔,他甚至想将这些默写下来。
像是一个本来一无所有的孩童,得到点什么便视如珍宝,要将其全数装进自己怀中保护起来。
拒光傻乐了好几天,才后知后觉发现了一件事情。
艹,知道名字有什么用,人家只是短暂地在这里歇下脚,马上就回去了啊。
甚至这点时间里展现出的温柔,也尽数倾注给了一本破破烂烂的书!他这幅价值上千万的古画,没得来哪怕一个回眸!
他被铺天盖地的,马后炮的妒忌与愤怒侵袭,但这无济于事。
因为他依旧不能动弹,不能吐言。巨大而简短的喜悦感远去后,浓浓的空虚感将他笼罩地几乎不能呼吸。
梁夫人。他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您要我见的那个孩子,我甚至没真正见到,也没法把言语传递给他啊。
其实我觉得E大不怎么样,反而是慕明晓的小学……听声音应该是初中?
总之能培养出他这么优秀的学生,那地方才称得上是真正的风水宝地。
您看我给您托个梦,您再给我换个位置成不?说不准我下一秒就能化灵成仙,完成您的委托了呢,皆大欢喜了不是?
以上只是口嗨,别说他根本没有托梦的能力,没有嘴巴这件事就够他懊恼终生。
就这么得过且过,抱着那零星的回忆浑浑噩噩,外面叶子绿了又黄,又是几度春秋过。
那一天,这所从来充斥着生机与活力的校园,迎来了更大的热闹。
拒光明白,这是新的开学季来了,又有无数拥有清澈眼神的大学生怀抱着入住最高学府的梦想奔赴此地了。
来吧来吧。他无不幸灾乐祸地想,开学第一天发现饭卡动不动失灵倒扣钱就老实了。
新生有没有老实不知道,反正过一会拒光自己就老实了。
各种叫喊,招呼,问话,以及动不动爆发的小规模争吵与讨论,宛如密密麻麻无孔不入的箭雨,让他不存在的大脑直接大了一圈。
好在这么多年过去,他也算是有了一定的适应能力,闭上薛定谔的眼睛催眠自己,没事,熬过这两天就好了……
话说这里不是最高学府吗?你们都能考上这里,为什么连一个照相的地方都找不到?明明近在咫尺!眼睛长着出气啊!
还有五百加七百八这样的算数题也要打开计算器?是不是高考完脑子直接丢家里去了?以及,那个人,谁叫你现在就把军训服穿上的!热不死你!
尽管已经见识过无数次这群新生闹出来的笑话,拒光依旧大开眼界,转而把眼睛闭得死紧。
“你好,请问管理学院的宿舍是往那个方向走吗?”
好好听的音色,在一众噪声里,像是天降沙漠的救命甘泉,什么躁动在它之下都能被轻易抚平……好像还有点耳熟?
拒光睁开眼,试图在一堆人头里找到发声源,可他又没装定位。
那道声音像是感知到了他的情绪,于此时再度响起:“好的谢谢。”
拒光迅速看去,这会他像是如有神助一般,迅速锁定了一个背影。
他身形高挑,穿着一件轻薄的奶白色外套,下罩浅色牛仔裤,全身包裹得分外严实,搭在行李箱上那只白生生的手是唯一能被拒光看见的,裸露在外的皮肤。
在一众短袖T恤的人流中,成为别样……不,最美的风景。
是他,是慕明晓!
心底的声音在瞬间发出尖叫,拒光下意识就要上前拉住他的手,撞上那硬如钢筋的画布屏障时,才反应过来人魂有别。
而那背影已经逆着人流愈行愈远,很快在他的视线范围就只能看到一个小点。
“不,你别走!我很想见你的,我好不容易才和你,别这样对我……”
拒光伸出手想要挽留,甚至喊出了声,终究徒劳,那人头也不回。
所有举止,都只是他一人知晓的独角戏。
耳边喧嚣不停,他却如坠死海,再激不起一丝波澜。
沮丧了好半天,直到暮色四合,走廊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才终于把他从那死寂的深渊里拉了回来,有空思考一些东西。
比如,慕明晓刚刚问路了,手里还拖着行李箱。
分明就是来报道的!他成为了这里的新生!
那就代表,未来四年,他都将在这里生活。只要耐心等待,他们总能相见的!
拒光再一次振奋起来,然而这自欺欺人的美梦甚至没做两天,等新生迎新结束,他才从自己的记忆里捞出一件很重要的情报。
管理学院和美术学院之间隔着两栋教学楼啊!他能在这里见到慕明晓,是因为鸡贼的学校高层把这里作为了迎新地点。
正常情况下,会来这里晃悠的,只有美术系的学生啊!
玩我呢!拒光彻底气急败坏,揪起了莫须有的头发泄愤。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给了希望又让人失望,且拒光那点希望,和没有也没区别。
从得知名字距今,多少年的时光,他胸膛空空,掌心空空,关于对方,除了他的全名,他很温柔很有礼貌,声音很好听外。
连侧脸都没得到一张。即便是石头听了这样悲伤的故事也会落泪吧?
言纪于此时丢出了一声轻哼,成功召唤了一只张牙舞爪的正太:“你别太过分,这里还是我的地盘呢!”
“诶,是你太敏感了吧。”比口舌言纪只在那一人面前甘愿服输,哪怕现在收了劲,打一个阿翼还是手到擒来。
“我可什么都没说,你别是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无法自拔了。”
他唇角扬起自得的笑意,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得意什么。
按理说他不该在这时发出嘲笑,但谁他有这个俯视人家的资本。
他可是有慕明晓侧颜照的!
“好了,不生气。”慕明晓说着,心里也生出了一丝愧疚。
尽管从头到尾他并不知情,也没有知晓的渠道,但对方牵念了自己许多年。
真情从来要被认真对待。
“我没生气,要生,也是生言纪和自己的气。”
阿翼说谎了,事实上,当他察觉到自己和慕明晓之间的距离最近也最遥远时,几乎当场疯癫。
他恼怒过,悲戚过,埋怨过这一切起因的梁飞雁,甚至憎恨自己为什么生了灵智。
上天既然让他有了意识,为什么不送佛送到西,赐他一具可以随意活动的躯体?
让他只能听着他人对自己评头论足,将砸到自己身上的好与坏任劳任怨地全部接受,没有丝毫置喙的余地,不上不下,徒添恼怒与伤悲。
倒不如真做一块木头和纸拼接起来的画,任他人喧喧扰扰,与我无关。
无论他怎么想,上天不给予任何回答,命运从不眷顾。
此后数年,慕明晓果真没来过这里一次。
某一日,拒光掰了掰手指头算了下时间,猛然发现,好像再过一年,慕明晓就要从这里毕业了。
他们相见的概率,又要从万分之一,变为亿万分之一了。
他真的想哭,觉得这一切不公平,又觉得愧对梁飞雁的期望。
他在这里没有得到任何奇遇或是仙人点拨,没从学生那里学到什么好品质,连那两个委托,他也毫无进展。
后者慕明晓是因为见不到,无论是梁飞雁想对他说的“我很想你”,还是拒光自己想说的“我很想见你”,都无法传达。
至于前者……
想起来就不想哭了,想骂人。
梁飞雁的话至少有两句是真的,一是慕明晓是值得所有人惦念的好孩子。
二是她的孩子会来到这里。
你问为什么拒光能认得出来言纪,不是他在迎新的最后一天,在所有人报道完毕后才姗姗来迟。
而是因为那个夜晚,他推着行李磨磨唧唧地走进学院,敲开他旁边缴费的门,眼神不经意落到他身上。
下一秒,那讥讽的神情就占据了他的全部眼眶。
“垃圾。”
他这样说着,进了门内。
拒光立刻确定了他的身份,和另外一件事情。
他认出了自己的底细,却送了自己一个垃圾。
欺人太甚,毫无道理!这大晚上的,给他肺都要气炸了!
然而这甚至只是一个开胃菜,自那以后,言纪动不动就跑到他面前自言自语。
第一句还勉强算是人话:“我说为什么一定要我来这里,还以为是打算用故地的记忆感化我,没想到是用恨。”
“我看家里钱还是太多烧不过,特意花个几千万给自己儿子添堵。”
他停了一下,接下来就完全不是正常人类该有的发言了:“礼尚往来,她花钱把你送进来,我应该也花个几千万把你送出去,至于目的地……我觉得废品收购站就很合适。”
有神智起享受的就是最高待遇的拒光当场眼红,破口大骂道:“你才该去废品站!不,你甚至都不能作为货物卖出去,没人要!”
骂完就是深深的后怕,这人毕竟是梁夫人的儿子,要是他想动真格,应该也没谁拗得过他吧?
他不想去废品站!
估计是老天也不忍明珠蒙尘,它依旧好好挂在上面,没谁能动了他。
相应的,言纪来他这里骂街的次数也越发多了。破防的,嘲讽的,单纯心情不好来出气的。
拒光日日受此熏陶,词汇量也充实了许多。左右言纪并没有动他的本事,他怎么骂,他就怎么回击。
但细细想来,言纪骂的自己照单全收,午夜梦回都能记得清清楚楚,自己说的他半字听不进,吃亏的还是自己。
所以在初始空间第一次和人吵上的时候,哪怕是失忆状态,他也很高兴,是那种得偿所愿的兴奋。那么热衷于和言纪拌嘴的原因也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