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现在说也不迟。”
随着何先生,或者说,陈风态度的陡然转变,周身一直呼呼刮着的阴风总算消停了。
万籁俱寂,只有慕明晓的声音不徐不缓地响起。
孤注一掷的豪赌成功,他吐了一口气,随后毫不犹豫扯下自己的口罩,宣告自己的决心:“什么时候都行,只要你想说,我都会听,都愿意听。”
“无论是怎样的心事,怎样的故事,我都接纳。”
就像当初在角落里捡到那本被撕得破破烂烂,已经看不清内容的书一样。
他尽全力地去修补,想要让其变得整洁好看一点儿。
伴随着最后一字的落下,属于慕书记的中山装完成了使命,柔软宽松的抹茶外套落回他的身上,愈发显得他气质清雅,沉静如松。
那是小正太画魂曾许给他的酷炫变身,在此时穿透了两个空间的屏障,完整降临。
也就意味着。
“你刚刚说了阿翼是吧,你恢复了记忆了对不对!”
蚊香眼开口之前,先瞟了一眼汤汤的位置。
这里的惊心动魄刚结束,那边的压力也不相上下,一千多张不是小数目,小姑娘争分夺秒,终于在那句陈风落下的时候,全数装进了大布袋里。
她知道自己没别的本事,一个抬臂将其抗上肩膀,喊了一声,成功原地消失。
主线任务终于完成了,蚊香眼眼眶一热,实感人生不易,又不能真的松懈下来。
还要趁热打铁地发出和谈邀约:“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了吧!”
向宇当时的话是说给眼镜男的,他却记得牢牢,生怕哪个收尾不当,午夜梦回,头顶就多了只魂。
别看这个叫陈风的现在流着泪多可怜的样子,所有人都清醒得很,那是对慕明晓的。
本质上,他和阿翼那个双标怪并无区别。
应该说不只这两位,遇到的所有魂灵或多或少都有这个德行。
这样来看,还得是他们福气好,有这样能力扛把子,颜值更是通杀的领队。
果不其然,蚊香眼抛出的邀约压根没得到书灵的哪怕一个眼神。
他只是慢慢停了眼泪,对慕明晓扬起一个尽力好看的笑容。
“好啊。”
他对他眼中唯一存在的倒影这么说。
*
无名村有多荒芜多阴森,所有人亲自拿眼睛见证了。
嘴上没讲,大部分想得都是,要不是被迫,他们不会在这地方多停留一秒。
事实是,现在他们人手一个陈风捏出来的椅子,绕成一个圈,再次上演了何姑家中的布局。
甚至坐在正北处的还是慕明晓。
言纪这会没站着了,坐在他的右边,看似是很亲密的距离。
然而换了名字也换了身干净行头,和那个何疯子彻彻底底划开界限的陈风坐于慕明晓左手边。
其他人互相的间距都是正规的半米,椅子都长在了地上不能搬动,唯有他搞特殊,和慕明晓当中间隔,两个拳头不能再多。
更令他,或者令其他同学难受的是,那些已经不再能够起到作用的村民没有功成身退,反而把他们围了起来。
虽然隔了足够的空间,人肉围墙的压迫感还是挥之不去。
倒霉鬼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委婉道:“我承认,他们这样站位,能替我们挡住一部分四面八方的狂风沙尘,我对他们的付出表示由衷的谢意,但陈先生不觉得这样有点舍近求远的意思吗?”
“您都能和阿翼一样凭空造物了,那贯彻到底,造个宽敞明亮一点的私人空间,似乎更方便我们谈话吧。”
“私人空间,这里就是。”
陈风语气淡淡的,用行动贯彻了大家的猜想——他和阿翼就是一路人,除慕明晓,谁面前都是一副不服干我的架势。
不过接下来的发言就很好地缓解了大家的怨气:“那前面,刚刚那女生消失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稍早前,慕明晓便将那一处看得分明。
此处的土地早就不适合种植了,生出的杂草也是枯黄扭曲,望着就渗人。
除开这些还愿栖身的杂草,连一块没烧完的红砖,一片破烂的雨棚都寻不见。
完全一览无余的废墟,荒野求生和鬼片都不稀得往这里拍。
但陈风说这是他的家,是他的父母自己搭建起来的草屋。
自揭伤疤永远是沉痛的,这下任谁都没有了声音,那句“我们坐下来谈谈”,连最先提出的蚊香眼都不晓得要谈些什么东西。
还是陈风自己接上话题:“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虽然你们可能没耐心听。”
的确没兴趣,他们两个任务,找到所有申请表,帮助书灵恢复记忆已经完成了,现在只是想要画上一个圆满点的句号,以免被日后算账。
慕明晓却认真地点头,温言回应:“好。”
就说了这一个字,但他是领队,他发话,言纪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跟随,几个老玩家也纷纷摆出倾听的架势。
虽然无人在意,某个姓言的家伙,表面上兢兢业业地扮演称职的追随者,心里已经开始对陈风拳打脚踢起来。
和领队坐在一起,给领队讲自己的经历,得到那人专注的注视和聆听……那本来都该是自己才有的待遇,你一个后来者凭什么居上!
等等,好像他们是独处,陈风没有。
但还是好气啊啊啊!这不是野狐精做派是什么!
言纪默默地撕碎一块并不存在的手帕。
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这会不点头是不是不太合群,会不会被记恨上。
一道光闪过,汤汤忽然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引来一片大惊:“阿翼在搞什么鬼?他那里也不安全了吗?”
“不,他和我说了这里的事情,既然危机已经解除,我也很想知道你的故事,就让他放我回来了。”
汤汤说着奔向白语婕。
陈风没有做声,那一块却多出个凳子。
人家小姑娘都坐下了,其他人自然是服从安排,在这个恐怖片的现场,外围是一群人肉围墙,坐在篝火旁听魂讲过去的故事……你问哪来的火?
就见陈风手往中心一点,一点金红的光辉蔓延开来,舞成明媚的火焰,给人以明净的视觉与温暖。
“我不能彻底停住这里的风,有火起码不会冷。”他说着,眼神空洞地落在那明媚之上,“也更有氛围一些。”
言不由衷。慕明晓心道。
“你们应该知晓,我的本体是一本书,却不知,这本书被损坏过,内页大段缺失,导致了我精神状态的不稳定。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已经做好了道歉的准备。”
陈风用一张极其平淡的面庞说:“结合一下前因后果,你们大概更好懂一些。”
“那么,故事开始了。”
“从前有座偏远的小村庄,村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日子过得简单富足。”
陈风,是这个村庄的异类。存在稀奇,名字也好笑。
为什么好笑呢,因为他真是个疯子。
这时候刚结束扫盲运动,就算是农村,也不怎么搞贱名好养活这招了,反而将各种期盼寄托在名字上。
陈与成谐音,所以村长陈亮的亮取自高风亮节,他也的确是个能人,陈家村能发展到现在多亏他的功劳。
陈风本也不叫风,叫国栋,寓意将来会成为国之栋梁。
这可不是空穴来风,他爹娘年轻时候都是保家卫国的军人,后面他爹旧伤复发去世,他娘带着一个两岁的娃娃拒绝了补贴。
辛勤劳作的同时,对孩子的教育从不疏忽,致力让他成为一个可用之才。
所以陈风,陈国栋小时候起,听得最多的就是他娘白悦讲得打仗的故事,日常娱乐是拿着火柴,木头,稻草麦秆当士兵。
他说他长大了要当兵,要像他爹娘这么厉害。
“怪不得你在失去记忆的情况下,依旧懂得分工协作这些名词。”
倒霉鬼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决,想一想又觉得不对。
白悦既是如此负责任的母亲,怎会做出把发了高烧的孩子丢在家里这种事情?
这一切的转折点在谁哪呢?
陈国栋四岁那年,发生了一场意外。
那一天,太过干燥炎热,他甚至怀疑自己出门就要被烧化,哼哼唧唧,不愿跟着他娘去田里干活。
白悦允许了,留好了饭,自己也带上午饭,说晚上就回来。
小小的陈国栋在家先是睡到大中午,吃了饭,找到了几盒火柴玩起了士兵游戏。
玩了一会觉得无聊,忽然想把床上的薄被子拿出去晒,折腾了半天。
奈何他身材矮小,别说外面的晾衣架,连窗户都够不太着,最后被子一半挂在窗边,一半掉在地上。
他看着照到对面墙上的太阳,却觉得非常满意,再不理会。
这个村庄的人,祖祖辈辈生于此长于此,早就亲如一家,根本没什么好防的。
白悦出行时,甚至连门都没锁。
那天也确实没发生什么,只是一个路过的外乡人,随手丢了一枚没彻底熄灭的烟头,恰好落到了窗户上。
恰好,房间的角落,码着整整齐齐的柴火。
堂屋,陈国栋玩得不亦乐乎。
大人们都在地里忙碌。
等小孩子终于发现不对,他已经无法脱身——掉下的房梁堵死了所有出口。
收到村民消息的白悦拼死赶回,终于把自家孩子救了出来。
村长接过孩子,抬眼白悦已经又冲了进去。
“回来!你还要拿什么!有什么比命重要的!”
有,她丈夫,还有她曾经在战场拿命挣下来的,放在抽屉里的军功章。
她想拿回来。
却再也没有回来。
*
大火将房子变成了废墟,也将唯一的物证埋在了灰烬里。
陈国栋甚至来不及为身上的伤痛哭,就要陷入更大的,双亲皆亡的悲伤里。
仅存给他的遗物,是当时放在院子里的,父亲因腿脚不便用过的拐杖,和一件母亲的解放装。
栋梁村的孩子是所有人的孩子,老人是所有人的长辈。
这是村长提出来的,也是他收养了小国栋,抱着哭泣的他说,没关系,我会把你当亲生孩子对待。
他做到了,他成功将陈国栋从这巨大的阴影里拉了出来,脸上恢复了笑容。
可奇迹没有多么眷顾好心人。
那个不知名的外乡人在一年后又回来了,这次他在村长家门口晕倒了。
陈国栋发现了他,将他拖回了屋子。
醒过来的外乡人说起自己的身世,父母双亡,随处流浪。
小孩子同情极了,拉着回来的村长一通说明,外乡人得到了这对父子极其热情的招待。
外乡人第二天就离开了,走前用一样东西作为报答。
什么呢,不是烟头,而是瘟疫的起源。
外乡人说谎了,他不是饿晕的,他来前才吃过东西。
吃了什么?
生啃了一只鸡,他的牙缝里,还有没剔除干净的羽毛。
羽毛逐渐变长变大,化为阴影,降临在了栋梁村的上空。
疫病降临,毫不讲理,最先倒下的是对他恩重如山,父爱也如山的村长陈亮。
而后是和他吃过饭的其他村民,最后,越来越多。
昔日的桃花源变为人间地狱,尸体多到需要集中焚烧。
这些美好的人,死得凄惨,连入土为安都做不到。
陈国栋没有事,就意味着,他要见证许多人的离别,保管许多人的骨灰。
外乡人一去不回,他带来了烟头,带来了灾难,还带来了其他的,想发死人财的外乡人。
他说他们手里有救命的药,代价是交出地契。
拒绝吗?拒绝就是等死。
离开吗?做不到啊,这里是他们祖祖辈辈的根啊。
大人都无法做出的选择,让一个五岁的,短时间失去那么多亲人,精神已经崩溃的小孩怎么理智?
他想要保护他的村民,他的家人,即使死得没多少了。
他偷出了地契。
结局是剩下的人放了一把火。
他们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