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婆娑,雨声渐停。
凌霜整个身子浸润在氤氲水汽中,只露出一双湿润的眼瞧向窗缝外。
时间已至后半夜,上天似是终于倒尽了满腔苦水,将明月还予了世人。此时清风徐来,桃枝摇曳,从阁楼向下望去,正好是绵延不绝的十里花海。
前夜在雨中……他都干了些什么荒唐事……
凌霜重重往木桶边缘一靠,想起几刻前自己的所作所为,转瞬皮肤便红的像桃花开在了身上,怎么都消不下去。
在寒气中逐渐降温的水实在挡不住浑身上下泛起的热意,左右在入楼时就屏退了下人,凌霜干脆披上薄毯,离开了浴桶,走向雕窗。
在水中浸泡过的皮肤还在往外散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凌霜轻呼一口气,推开了窗。
他本想迎着夜月吹吹风,让自己清醒一些的。
却不想夜景没看见,漆黑长靴先踏碎了冷冷清清的月光,少年黑衣覆甲,长发高束,看上去回去好好打扮了一番。他一手扒在屋檐上,就这么突兀地占满了他的视线。
“我来擅闯民宅,能放我进去吗?”萧岚笑出了虎牙,踏着窗开屏道。
凌霜对着他怔愣了好几秒,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穿的是什么。
裸露在外的双腿被萧岚带过来的寒气熏的冰凉,他木着脸,冷漠道:“不行。”
萧岚脸上立刻露出了受伤的表情:“昔闻国师府凌霜公子一诺千金,怎么还翻脸不认人,是因为我没有利用价值了吗?”
“还是说……”
碎发间瑰艳的桃花眼眨了眨,底气不足地瞟向一边。
“还是说我第一次没经验,稍微用了些力,把你弄疼了……”
凌霜:“……”
不就是一个吻,怎么在某人口中说出来就这么奇怪?
想起自己之前被亲到流泪的丢脸行径,凌霜转过头,紧了紧身上的浴毯,终究是受不住萧岚的死缠烂打,把他放了进来。
萧岚一进屋,刚才那副采花贼闯闺房的架势就散了个干净。明明小时候吃住都在一起,他对凌霜的一切早应了然才对,可此时骤然闯入这里,他却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桌子上未凉的茶水,砚台上抄写了一半的心经,还有明显躺过人的床铺……不大的地方,充满了另一个人生活过的痕迹。而他怀着别样的心思走进来,好似突然侵入了最柔软的内里。
更别说……凌霜一手抓着勉强遮体的薄毯,引着他走入了屏风后的床铺。
萧岚喉结滑动了一下,被自己的心跳声吵的发昏。
刚才隔着窗,注意力全在凌霜的脸上,完全没发现他穿着什么。此时被引进来,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凌霜乌发被水浸成缕,披在肩上,身上薄毯贴身,影影绰绰勾勒出腰间曲线,下摆才堪堪遮到大腿根——这种情况还敢放他进来,而不是扇他一巴掌让他滚,可见对他有多纵容了。
雪白修长的大腿在眼前晃过,萧岚坐在软榻上,差点把自己烧成了开水壶,急忙别过眼去,不敢再看。
见他这副模样,凌霜反倒是放松了下来。
他靠在床边的木梁上,沐浴浸染的香气丝丝缕缕散在空中,见萧岚要把自己憋死的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
“刚才在窗边大放厥词,怎么一进来就哑了火?”凌霜微微倾身,发上水滴落在萧岚无处安放的手上,“说吧,找我来干什么?”
“我……我……来看看你。”
藏在浴毯下若隐若现的锁骨,硬是把能言会道的人给干出了结巴,萧岚抿着唇,好一会儿才把语言捋顺。
“咱们现在虽然暂时骗过了国师府,但国师的魂灯熄灭,仙家必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我来问问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做。”
闻言,凌霜无言轻叹,心道还是来了。
他站直身子,正色下来,暧昧的气氛一扫而空。他对萧岚淡声道:“仙家找过来要一月左右,今日过后,你就可以开始准备了,带上枝颜,暗中离开京城往东南去,替我送一封信,之后自会有人接应你们。”
这样的回答无疑是一盆冷水浇在萧岚头上,他胸口一窒,不假思索问道:“那你呢?”
凌霜目光沉静,轻轻落在萧岚身上,许久后才温声劝他:“萧岚,人各有命。”
萧岚攥紧了拳,看不清神色:“什么意思?”
“借着国师的身份,我正好能做些安排,至于之后……”
“为谁做安排,天下势吗,首领大人?”萧岚抬起头问。
他能猜到自己的身份,凌霜并不意外,空白的令牌、遍布各处的情报网络、几年前在春雨中的暗示……他对萧岚露出的破绽太多了。
只是此时对上萧岚责问的眼神,他还是有些难过。
凌霜闭了闭眼,补全了之前的话:“之后不管是宰相阁的拼死反抗还是仙家的清算,我一人担着便是。”
“凌烨,别这样……”萧岚低声呢喃。
凌霜微微一顿,被他的语气剜的心口生疼,但还是狠下了心,转过身去。
“这些年来,天下势一直在韬光养晦,想与仙家相碰还是弱了些,但护你们周全还是做得到的。你若平安,我也算是不留遗憾。”
“等等!”
见他要走,萧岚下意识伸手拉住了毯子的一角,毯子本就披的不牢,凌霜也未对他做防备。这一拽带起了柔软的布料,转瞬间,浴毯便易了主,跑到了萧岚手上。
月下美人湿发零落,一身风光就这么展露出来,毫无遮拦冲进了萧岚视野里。
两个人都僵在了冷空气中。
“抱……抱歉……”
萧岚反应过来,急忙起身将凌霜拉进怀里,手忙脚乱地替他把浴毯披上。他耳根子都红透了,却一点别样的心思都没敢有,满脑子都在担心凌霜会不会冻着,会不会介意。
毯子被他搞错了横竖,怎么摆弄都遮不住露在外面的皮肤,他没办法,只能扣着凌霜的肩,贴的更近,用身体遮住冰凉的空气。
凌霜的皮肤蹭过萧岚的衣服布料,带来了酥痒的触感,他几乎是立刻意识到某件事,毯子都顾不上拿,抬手捂住了左侧锁骨下方的皮肤。
“那是……什么?”
萧岚再手忙脚乱,这个距离也足以他看清凌霜捂住的地方了。
在他左侧锁骨下方,有几道明显刀刻过留下的疤痕,在雪白的皮肤上组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字:岚。
凌霜从萧岚怀里挣脱出来,用左手一把扯过毯子披在身上,背过身去,毅然决然冷声道:“没什么,你看错了。”
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过分,他急喘了两次,缓了语气:“后续安排我已经告知,你该走了,萧岚。”
被下了逐客令,萧岚站在原地,目光如有实质,死死粘在凌霜半遮在浴毯下的背影。
在先生面前,他装人装惯了,都快忘记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给人一种好像他道德水平很高的错觉。
“凌烨。”他轻轻喊道。
凌霜咬咬牙,没为这个名字停留,毅然决然向前走去。
一阵风刮过,趁凌霜不设防,萧岚毫不犹豫地制住了他的双手,拉过头顶,将凌霜压在了最近的砚台上。凌霜被他这胆大包天的行为惊呆了,竟忘了反抗,等反应过来时,萧岚已经单膝跪在了他的双腿之间,彻底桎梏住了他的行动。
命运多舛的毯子滑落到一边,锁骨处镌刻的字迹一览无余,明明白白暴露在空中。
“放开!”凌霜反应过来,怒斥道。
萧岚置若罔闻,膝盖又往前顶了一点。敏感处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感觉可不好受,凌霜被怪异的触感激的一阵瑟缩,只能被迫夹紧了萧岚的腰。
这个姿势,他要是想反抗,除非用灵力震开萧岚——这必然会伤到萧岚。
他狠不下这个心,就只能受制于人。
指腹擦过锁骨处小字,萧岚扣着两截腕骨的手收的更紧,牢牢把他压在砚台是。看着凌霜因愤怒而泛红的眼尾,拇指上的力不觉又大了些,把“岚”字周围蹭成了粉色。
“这是什么?”萧岚摩挲着与细腻皮肤格格不入的伤疤,不依不饶地问。
凌霜努力平复呼吸,将头转向一边,避开了萧岚眼眸后翻涌的暗流。
在官场上混迹这么多年,他向来擅长遮掩自己的情绪,调整过后,凌霜的语气平静如常,听上去像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和你说过的,我曾有过一个很重要的人,他的名字和你一样。”
凌霜回过头,直视萧岚的眼睛,缓缓道:“当年我们所在的地方被萧喆和一众魔教余孽所灭,逃亡过程中,他把活下去的希望留给了我,自己则承受全部痛苦,与萧喆同归于尽,连尸骨都没有留下。”
“每午夜梦回,我总会想到那时他让我离开的场景……我受不住,就……”
“你到底知不知道往身上刻字是什么意思!”萧岚不想再听,抓着凌霜手腕的手微微颤抖,骤然抬高了音量。
“我知道。”
凌霜头发贴在散的手臂和脸颊上,静静看着他愤怒的样子,显得有些颓然。
“我本该保护好他的,害他粉身碎骨,是我的罪过。”
“萧岚,我不想再看着重要的人死在我面前了。无论是他,还是你。”
所以,凌霜要把他和枝颜送走,自己去面对满城风雨,就算身亡,天下势的根基也不会动摇,这人间总有一日会换新天。
到时候,唯一能记住他真名的,或许就只剩萧岚一个人了。
这才是……他告知真名的原因?
想到这里,萧岚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不是他。”
迎着凌霜闪烁的目光,他一字一顿道:“我不是那个废物,不需要你的保护!”
“闭嘴!”
听到这句话,凌霜这次是真的动了怒:“你再诋毁他,就给我滚出去!”
萧岚也不甘示弱,膝盖又往前跪了些,弄的凌霜闷哼一声,条件反射试图并住双腿,却把萧岚的腰压的更低,几乎要贴在他身上。
“凭什么他能让你在身上留下这么刻骨铭心的印记,能为你而死,让你魂牵梦萦这么久,而我却要灰溜溜的逃走?凌烨,你告诉我,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人?”
被愤怒和嫉妒冲昏头的少年人紧紧扣着那处靠近心口的位置,掐得人生疼,强迫身下人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他身上。
“是你弟弟的替代品?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侍卫?还是你的姘头?”
“凌烨,我到底是谁?”
凌霜真是被这混蛋气笑了,要不是双手还被握在掌中,他大概早就一巴掌扇上去了。他眼神往旁边挂笔的竹架上扫去,用灵力取下了最近的刻刀,咕噜噜滚了过来。
“不是想在我身上留痕迹吗?”凌霜嗤笑一声,大大方方把刀具递到萧岚手边,无所谓道:“想刻什么?‘萧’还是‘岚’?我不反抗,你随便写,写满也无所谓。要是怕留不下痕迹,多划几遍,或者划深些就是,我的佩剑就在……”
“凌烨!”
这番自虐的话像刀子一样往心口钻,萧岚实在是听不下去,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他终究还是服了软,朝凌霜低下了头。
毛茸茸的碎发扫过凌霜颈侧,萧岚的额头抵在凸起的锁骨旁,声音闷闷的。
“我只是……怕你疼……”
明明他才是占据上位的那个,此时却委屈地像犯了什么天大的错。
“我只是……不想让他困你一辈子……”
凌霜望着天花板,被这两句剖心的话打了个措手不及。感受着颈侧酥痒的触感,他忽然想到岚当年被晦气困扰咬伤他后那个无措的眼神,想到岚宁愿舍弃人的身份也要压制住浑身晦气,就为了不伤到自己。
萧岚若按年龄算,应该和岚差不多大,也和岚一样,捧着一腔深情,全砸在了他这个无底洞里。
他似乎……真的太过分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