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里不如外头敞亮,兼之字写得比较小,黎慕白正费力看着,陈若林已拎了几包药走过来。
她心生好奇,不由指着医书问道:“陈大夫,这医书上记载的五子衍宗方果真可以求子?”
“咳咳!”陈若林沉吟一会,方道,“姑娘是想要求子吗?”
黎慕白见陈若林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赵曦澄,顿明白是他误会了,以为她想靠生子在凉王府上位,登时大窘。
赵曦澄淡淡觑着她,只见她素日白皙的双颊,此际却如红蕖脉脉,醉倒春光。
似是恐被醉倒去,他忙调开了视线。
黎慕白忙阖上医书,道:“不不!我就随口一问而已。”忙又转过谈锋,“我记得令弟妹在双钗案案发时已有身孕,是不是服用了这五子衍宗方的缘故?”
“姑娘弄错了!”陈若林苦笑道,“这五子衍宗方并非给女子服用,而是专为医治男子不能生育所用。”
这一解释,黎慕白一下子愈加窘迫了。
赵曦澄亦颇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又禁不住睇向她。
她面上的红晕更深了,腮上唇上宛如融了胭脂,殷灼灼地薰人,薰得他立时攥紧了袖中的手。
为掩饰尴尬,她忙又换话头:“那令弟妹怀孕,是不是令弟服用了此方之故?”
赵曦澄见她益发揪着这方子不放,欲抬脚走人,陈若林却滔滔说了开来,只得先停下。
“舍弟行医多年,我亦是。他们夫妻身体自是齐全,只是在求子方面过于急切些,才会误信了那游方术士的胡言乱语,受人蛊惑,以至于剑走偏锋,着了他人之道,枉送了性命。”
黎慕白本只随意问问,却越听,越怒。
他为其弟陈若水辩护,源于亲情,无可厚非。
然而,那命丧于陈若水之手的五个孕妇,又何其无辜!
她冷冷道:“依陈大夫之意,令弟竟是受了莫大冤屈不成?试问那些死在他手中的人,何错之有?又何罪之有?”
“令弟身为大夫,施针本应用来济世救人,他却偏听术士的几句昏话,就把治病救人的金针,生生当成了行凶利器!他要求子,为何要拿她人性命去成全?”
“可怜那些孕妇,竟要在临盆之际遭此横祸!”
一通话说完,黎慕白以为陈若林要分辨几句,却见他眼里竟隐约流露出几分赞赏。
赵曦澄眸光微闪睇着她,旋即轻斥陈若林:“你维护亲人之心,尚可理解!不过,这是非还是不能弄错的。”
言讫,他抬脚朝门外行去。
“是在下说错话了,请殿下见谅!”陈若林忙请罪,又把几副药递给黎慕白,并道这药可消积化食,且药性温和,正适合她朋友害喜时服用。
黎慕白讪讪接过,不经意间扫见案上的医书,顿想起那个批注来,便问道:“陈大夫,敢问你这五子衍宗方委实被一贵人常年服用?”
“对!此贵人只育有一女,想再求个儿子,以稳固在妻家的地位。是故,此贵人十分重视这五子衍宗方。”陈若林道。
“什么?以稳固在妻家的地位?这是何意?”黎慕白诧异至极。
常闻世上有女子用孩儿来稳固在夫家的地位,她这是头一遭听闻有丈夫用孩儿来稳固在妻家的地位。
这下,连赵曦澄都放下了即将跨出门槛的脚。
“哦,我忘了告诉姑娘,此贵人是入赘的。”陈若林道。
“原来如此!”黎慕白失笑,突想起那樊楼老板徐岩来。
那徐岩亦是入赘的,才成为樊楼老板。
赵曦澄轻咳几声,率先出了医馆。
黎慕白忙与陈若林告辞,快步跟上。
及至上了马车,她把药放好,苦着脸告诉赵曦澄,她为了查罗小绮所中何毒,曾与赵姝儿去过陈家医馆。
陈若林根据她俩描述的罗小绮中毒前的一些表征,断定罗小绮应是有了身孕。
是以,就有了刚刚上演赠药一幕。
赵曦澄默然片晌,问她对此案有何看法。
黎慕白道,她虽打心底里不相信罗小绮会有身孕,但罗小绮在选妃时的种种迹象,似乎又可印证有身孕一说。
罗小绮擅琴,选妃那日却选择了书法。然而,她写的字并不十分出色。
此外,罗小绮接过选妃信物时神色冷淡,似是有些不情愿。
再者,罗家在罗小绮遇害后,不许仵作碰罗小绮尸身。
最后,尽管由赵姝儿作了检验,但赵姝儿不得检查内里,自然亦就无法确认罗小绮是否有身孕了。
目下,唯一能断定的,便是罗小绮的确为中毒身亡。
黎慕白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帘子,又道,罗小绮书案上有一本先朝的律法疏议,其中一句“兄妹为婚者,禽兽行,当诛”,字迹有些模糊,像是被反复摩挲过。
赵曦澄将头靠在引枕上,道:“罗家家风一向清正,罗小绮的亲兄长罗缜为人坦荡磊落,且与妻子已育有四个儿女,不太可能与亲妹妹有染。”
停一停,又道:“且罗家适龄男女,除罗小绮,皆已婚嫁,并无亲兄妹成亲之事。”
黎慕白颔首道:“许是我想岔了。”
赵曦澄注视着她:“你不必怀疑自己,我只是把知道的都说了。”
黎慕白心底微微一热,偏开脸道:“是!”
思忖一会,又道:“上巳节那日,罗家一老仆妇曾嘱咐我和姝儿郡主早些回城。彼时,我以为她只是客套。可在得知徐绣绣那日的遭遇后,我总觉得那老仆妇不像随口说说。”
“徐绣绣?她不是已好好的被徐家寻了回去?”
“徐绣绣被寻了回去,但并不是好好的。我和姝儿郡主去探望过她,可她那模样,与上巳节时判若二人。后来,郡主又查出徐绣绣身上有迷药气味。基于此二点,我断定,徐绣绣在上巳节那天,约莫是被人糟蹋了。”
赵曦澄斟酌片时,道:“罗小绮许是被其亲兄长糟蹋了?”
“殿下,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真相未明前,一切皆有可能······”
马车辘辘,不知不觉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少卿蔡修拙领着一众人已恭候多时,只待这位凉王殿下前来交接案子。
待事毕,业已午时。
赵曦澄因有不食重样之物的名号,蔡修拙不便请他留下用午膳,恭敬地把他送上马车。
黎慕白抱着案卷,服侍在一旁。
马车又行到了甜安巷。
黎慕白自觉下车,去买吃食。
下晌,太阳杲杲照街衢,东风煦煦暖市井。
过了饭时,街上几分寥落。
为了能快些买好,她挑了一家客人很少的铺子。
铺子里,几个伙计见左右无客来,便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是以,并未有人瞧见快至门首的客。
“我刚刚来铺子时,一路听到好些话。你们知道现在街头巷尾都在传什么吗?”一小伙计道。
“定是在传罗老大人嫡孙女遇害的案子。”
“不对,传的不是这个,是那个被封为凉王的四皇子。”
“罗老大人的嫡孙女不就是被选为凉王妃了吗?那还不是跟这个案子有关!”
“你们知道罗老大人嫡孙女是怎么死的吗?是被凉王克死的!”
“事不乱传,话不乱说,仔细惹祸上身。”一年纪较大的伙计道。
“不是我说的,现在大街小巷都传开了,不信你们出去转一转,连说书的都说上了。”小伙计话音甫落,大伙就七嘴八舌一通说。
“这个我也听闻了。据传,这凉王的命格是天煞孤星,注定要孤独一生的。”
“对!有这种命格的人专克身边亲近之人,最妥当的办法便是独自一人终老。”
“为何先前从未听闻过,究竟是不是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你们想想看,凉王的第一任王妃,是圣上亲自定下的,定的就是前西州节度使家的姑娘黎慕白。这黎慕白很会断案,刚及笄,尚未过王府的门,全家上下就被一场大火烧得一干二净,黎慕白自然也化为灰烬了。如今,这罗老大人的嫡孙女前一日被选为凉王妃,次日就暴毙身亡。你们说说看,这是不是那凉王的天煞孤星命格在作祟,把两任王妃都给克死了?!”
“想来,这天煞孤星的命格真真不可小觑啊!”
“依这般,往后还有谁敢把女儿嫁到凉王府去的!这凉王虽又风光又尊贵,可又有何用?还不是要孤独终老啰!”
“还有呢,这天煞孤星命格不但克妻,还克亲人。你们看啊,这凉王的母亲,就是那文贞皇后,不是很早就薨了吗?保不定也是他给克死的······”
“先甭提这个,如今他那姑母庆阳长公主,听闻已病入膏肓,生命垂危,想必也被他的命格牵累所致······”
“前不久的上巳节,又是命案,又出了什么冥界之花水晶兰。那花可是百年难现一次,这次乍然出现,我想,极可能是受这天煞孤星招惹而来······”
一众人等说得唾沫星子横飞,言辞也越来越离谱。
黎慕白气得七窍生烟,浑身发抖,正欲进店与他们好生理论理论,肩膀一侧骤然微沉。
她一惊,正想斥责,扭头一看,却是赵曦澄的一只手搭在她肩上,示意她不必去。
广袤的日光扫在他苍白的脸上,好似一场大雪茫茫,凄凄凉凉。
她不知他听到了多少,唯见他修整的剑眉下,一双眸凛冽若千年玄冰,深幽如万丈渊湖,不被太阳照亮。
店内一伙计瞅到有人杵在门首前方,忙叫众人止了谈锋。
大家各自忙开,一小伙计出来招揽客人,眉花眼笑道:“二位,我们店有上好的各色饮食,南食北食均有——”
却蓦地住了口。
在面前二人凌厉蛰人的目光里,他身子猛缩,脚不由往后退。
黎慕白不再理会他,抬起胳臂欲拍一拍搭在她肩上的手。
赵曦澄却一把紧紧扣住了她的手掌,十指交缠,一丝缝隙也无。
瞬息,她只觉掌心如被一川冰雪紧缚,又似被一星火苗啄住,冷冷炽炽交替不停。
她被他牵着,穿过繁华而狼籍的人世间,穿过锦绣而荒唐的人世间,穿过轰烈而岑寂的人世间——
像奔赴遥远的未知。
直至上了车厢,他方缓缓松开她的手,嗓音有一丝发涩:“抱歉,惊扰到你了!”
她揪着衣角,只见踅进帘子的一抹晴光,恰巧扑在了他睫毛上,烙下两道浓阴沉沉,把绚烂与黝暗尽敛,平静地悲怆。
帘外,春犹在,花已谢去大半,几分阑珊,就如同生命中无可奈何的痛苦与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