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光如昼,将昏暗的屋内照得清明。
半隐的黑暗中,光影渐渐显出一道纤弱身影。
一声叹息掷地。
云思祤眼神一亮,跌跌撞撞往影子处跑去。
影子对她伸手。
云思祤急忙接住那只手,“念翮——”
跟着进屋的云磷听到这声呼唤,神色一变,目光紧紧定在那道虚虚实实的身影上。
那影子静立角落,看着面前泪如雨下的女子。
“门主,姐姐。纵然为时已晚,我仍想劝你回头。”
“父亲说过,姐妹要相依相扶,我们才是世上最亲近的人。薛郎也好,其他人也罢,姐姐不该总将心神耗费在无关者身上。不知着眼此刻当下,最后悔恨不得,酿成大错……”
“我知姐姐一路不易,所以更愿你安康无虞。我不想要你逆天而行将我留在此间,只想你一生顺遂。”
话音渐低,消瘦人影微微低身,靠近泣不成声的女子。
半透明的指腹穿过肌肤,人影细声道:“你瞧,如今的我连为你拭泪都做不到……”
叹息声打乱了云思祤的呼吸,模糊的视野里,是对方渐渐消散的身躯。
她徒劳去捉放在侧脸的那只手,不住摇头:“不,念翮——”
被她苦苦哀求的女子轻轻展颜,如日下清露。
“因果有序,一切也该回归正轨了。姐姐,放手吧。”
虚无由下而上蔓延。
消散空中之前,云念翮的目光有一瞬放到了呆愣门边的少年身上。
那一眼令人想起冬月炉火,夏夜清风,云磷忽然忆起,在间屋子里无数次感到的惬意安宁。
原来都是因为母亲,早逝的母亲一直在他身边。
“母亲……”
慢半拍的轻唤没有等来回应,那宁和如水的身影消散风中。
残魂往生,此间沉寂。
沙华门主呆呆地跪坐在地,听着不住逼近的兽鸣,没有任何反应。
云磷同样是心神大动,但听着弟子的惊呼,勉力打起精神,抓着铜铃闪身回了院中。
外间已然大乱。
原本关押于兽狱的无数凶兽挣笼而逃,为首的是一只褐色巨狐。
目若明灯,额覆竹纹,昂首而立,体形流畅,靠近时甚至隐约觉出一种空间扭曲感。
——这才是真正的棘蜃沙狐。
云磷晃动铜铃,咒文唤出,却见曾经驯服的凶兽们毫无顾忌,身上的灵印竟不约而同失去了效用!
他果断结起法印,为沙华门腹地铸出一道防守结界。
挣脱牢狱的凶兽们野性大增,扑打着这道新生结界。
见状,沙华门弟子们纷纷祭出法器加固结界,但寡不敌众,被一只只巍峨如山的沙兽震得晃动不止。
云磷也在支撑之列,知道这是杯水车薪,不由回身怒吼:“薛无折,你到底要怎么样!”
青年漫不经心扶着辉寒重剑,低声一笑:“血债血偿而已。这不是你们想要的吗?”
此事起因是薛家晚辈的情债,不知是薛无折哪系表亲师兄被一别两宽的旧爱亲眷打上门来,对方迁怒有加又利欲熏心,这才有了与其他仙派联手灭门一事。
但无论初心为何,薛氏一族都未逃厄运,基业倾覆,天才殒命,缥缈仙山成了遗世荒野。
要寻仇偿愿,就不该心慈手软。
沙华门将移灵大阵藏在云氏灵祠,以先祖魂栖之地为基,绝佳气运供养云氏子孙,无竭灵力惠及宗族弟子。
强塑的人杰地灵,使得法咒生效灵印稳固,将妖修凶兽们镇压牢狱。
凭薛无折如今的修为,既已寻出根源,要毁阵不过抬手之间。
至于阵法中供应的那缕残魄?
不该留存于世的东西,自然就该毁去了。
被洗去灵印的妖修们重获新生,无意作恶却被不分青红皂白打入大狱,此仇不报难消怨念,被沙狐稍一挑拨就集结着打了过来,让沙华门措手不及。
不浪费吼声震地、怨气冲天的兽类,也算借风使船物尽其用了。
听着云思祤隐忍的哭声,薛无折唇边笑意依旧,轻松震开了一道劈面而来的法咒。
云磷还未打出第二道法咒,听见身后结界碎响,只好抽身去护。
在云磷回头之际,一道身影从他身旁擦过,径直向薛无折攻去。
云磷大惊:“姨母!”
云思祤没理会他的呼喊,面色冷硬打开了薛无折的剑尖,袭向对方脖颈。
“姓薛的,你该死!”
薛无折闪身回撤,被紧追不舍也不见急切,挑剑斩向那只袭来的手腕。
“生死有命,不劳门主操心。”
云思祤满眼恨意,快速结印打向对面游刃有余的人。
一道霜寒剑意挥散打出的火符,她堪堪躲过,再攻上去时已是咬牙切齿:“你们薛家人,都该死。”
薛无折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持剑劈了上去。
“我看门主才是大难临头。”
剑意如雨,招式百转,两条缠绕流光划过剑身,打得女修节节败退。
又是一道符法被打散成了炫目火花,云思祤撤招回退,忽的朝着另一个方向甩出一道寒光。
防御结界不知何时破了,涌入的凶兽妖修正与沙华门的法修们打得不可开交。
嘶吼与惨叫声里,郁安站在院落一角,脚边是打废的一只凶兽。
呼吸还未平复,他抬眼就见一条寒冰龙魂逼近,立即架刃去挡。
可比龙魂更快的是辉寒剑身。
重剑斩去龙魄首级,灼烈剑意将凝成一体的霜冷长龙震散成一场细雨。
郁安握紧灵刃,看了一眼斜切入地的凛然长剑,又去看屋瓦之上的月袍青年。
对方手中是许久未见的本命灵剑,淡淡投来的一瞥,像是落枝的初雪。
“拿着。”
这句传音也不管郁安有没有回复,他主动攻到了云思祤眼前。
战局混乱,郁安并不犹疑,伸手握住了辉寒剑。
握上剑柄的一刹那,一股净澈灵气流入体内。
经脉内不缺灵力,再被喂些充盈灵气,灵力又要失衡了。
不管了,反正薛无折最后会帮他吸出来的。
郁安握实了辉寒剑,将它拔起后轻松地挽了一个剑花,随后扫开了一道飞来的法咒。
长剑果然比灵刃顺手,不管是逼退法修还是震慑凶兽都有奇效。
此番鏖战持续到日出时分,薛无折长剑抵上云思祤颈侧,前者白衣染血,后者神色恍惚。
后半程云磷在内的沙华门弟子加入两人战局,覆伤者众,但战况未改。
有动歪心思的人偷去郁安面前,然后就被被剑光和法咒双面夹击,险些当场殒命。
妖修们只是报囚禁之仇,天色将明时发泄完怨气,见千机髓织就的结界收了,就带着那些灵智半开的凶兽们逃之夭夭了。
笑话,趁着沙华门大乱痛痛快快闹完了一通,尽兴之后还不溜之大吉,这不是等着被缓过劲来的煞星们捉回去受苦吗?!
于是这群妖兽跑得飞快,沙狐走在末尾,行至西边沙原之上时,回首望了一眼。
“恩怨两清,仙君保重。”
数日相处,它早将二人来拓城的目的看得清清楚楚,寻亲访旧走投无路都是放屁,这两人压根就是来探物寻仇的。
报怨寻仇却还理智尚存,又附送了数年灵力,也算沙狐的机缘了。
很有可能后会无期,不妨好好道个别。
郁安站在平地,周围是早砸成窟窿深坑的亭台雅院,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沙狐耳朵动了动,眉间最后那点青竹灵印也风化褪去了,回身朝着大漠深处匿去。
在消失在沙海之前,它还是忍无可忍地喊出心声:“还有,仙君哥哥,管管你的疯徒弟,太暴力真的要不得啊啊啊啊!”
“……”
沙狐自认溜得飞快,可还是差点被追来的一道灵力烧到屁股,又是一阵龇牙咧嘴,脚下生风往前奔去。
薛无折冷着眉眼要去追,郁安扯住了他的袖子。
是不赞同的意思。
薛无折难得听了话,掐出法诀为二人洗去一身脏污。
郁安没有大碍,一道法诀就洗得干干净净。
唯有薛无折伤口太深,纵然洗去陈旧血痕,很快又有鲜血濡湿衣衫。
他皱了皱眉,调转灵力止血疗伤,但发符打出来的伤口无法轻易愈合,需要屏退旁人后动用灵戒里的铸清池水了。
天明之际,双方灵力渐颓,云磷拼死挡在云思祤面前,以同归而尽的理由逼退了境界不稳的薛无折。
走这一遭只收回了失物,未能手刃仇人让薛无折心情很差。
打到一半云思祤灵力暴走,已有走火入魔之势,只怕是因妹妹二次消散眼前而心神大恸生了心魔。
神思不清,修行之路也就止步于此了。
最后瞥了一眼或死或伤的沙华门众人,薛无折随手为自己贴了个止血符,收剑后带着郁安要走。
“且慢。”
云磷捂住几乎被洞穿的右肩,拖着脚步追了上来。
“站住,薛无折!”
薛无折脚步一顿,“还要讨教?”
再打下去也只是两败俱伤,你死我亡分出的胜负于事无补。
云磷沉着呼吸走近,目光下意识落在了郁安身上,片刻后才转到薛无折处。
“借一步说话。”
薛无折眸光冷淡,“说什么?”
风沙吹动云磷色泽暗沉的衣角,少年面色冷肃,“借一步说话。”
看薛无折不以为意,云磷固执道:“若你还有几分良知,就同我过来。”
对方出言不逊,薛无折只牵唇一笑,而后执起手中重剑。
视线相撞,锋芒尽显。
两人之间气氛凝重,却不似昨夜那般杀意毕露,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郁安披上头巾,对薛无折道:“我在客栈等你。”
语毕,他转身向拓城的方向行去。
被压着打了一夜的沙华门众人不敢妄动,只能搀扶着彼此,目送对方离开。
很快掌事弟子发令,让弟子们各司其职,疗愈外伤收敛尸身,无暇顾及其他。
经此一夜,大半参与当年事的年长弟子殒命,门主昏迷,少门主重伤。
那些近些年才入门的弟子即使在沙兽那里逃过一劫,也被薛无折打废意志,拖着伤生疏地处理事务,放眼望去一片萧条。
待郁安的身影彻底消失,云磷双手翻转,召出一个绝音结界。
单结一个这样简单的法印,云磷都颇觉吃力,只好喘息着按住渗血的右肩。
腰间铜铃被污血浸湿,声音不复清脆。
薛无折敲击着手下重剑,不冷不热道:“有话快说。”
云磷紧紧盯着他,“放过郁安仙君。”
薛无折眼皮一撩,“什么?”
“放过郁安仙君,”云磷声音完全冷了下去,“我知道一切都是你逼他的。”
薛无折道:“何以见得?”
云磷平静道:“他那样高傲的人,向来只知修炼,从不屑沾染情爱。是你,是你以逃避仙家追捕为饵,胁迫他委身于你。薛无折,你该放了他。”
薛无折低眸看着辉寒剑,缓声重复:“放了他?”
云磷点头:“正是。薛无折,你满心仇恨,也该知道闹这一场,此后只会与各派仙门势不两立,将郁安仙君置于两难地位。”
对上薛无折阴冷的眼睛,他镇定补充:“仙君终是玄光宗人,与你道不相同。你放过郁安,沙华门挺过此劫后,我亲自会将仙君迎回。”
薛无折面上浮现出一抹嘲弄的笑意,“迎回仙君?凭你这岌岌可危的沙华门,也能护住郁安?”
云磷冷哼:“不劳费心,我会尽力而为。沙华门再如何破败,总好过跟着你东躲西藏。”
薛无折仍是笑,须臾后沉下眉目,一字一顿地开口:“你、做、梦。”
说罢,青年颇觉无趣似的,提着剑顺着郁安离去的方向要走。
云磷捂着伤追上来,执着道:“薛氏灭族之时,仙君尚且年幼,不可能参与此事,与你未有太深仇怨。你为何要拘着他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