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蝉长长地鸣叫着,一声未完,又接一声。
房间里开着空调,但毛思飞的心猛地一跳,他觉得自己忍不住地冒冷汗,有些湿的衣服冰凉地贴着他的后背,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束缚着他。
他不动声色地说了句李叔好,一边观察着男人,一边等待着脚上的麻劲慢慢过去。
“你妈妈说让我来修水龙头,你妈妈不在家吗?”李叔笑呵呵地靠近,目光像胶水一样黏在毛思飞的脸上,他哎哟了一声,说:“你脸上怎么压得这么红?”
毛思飞眉头往下压了压,避开李叔伸过来的手,尽量平静地回道:“睡觉睡的。”
不正常,一切都很不正常。
哪里有人修水龙头直接到别人家里的?
明明之前刘月邀请他进来坐的时候,他都客气得很。
毛思飞搓了搓手,说:“是浴室的水龙头,我带你过去。”
李叔说好。
毛思飞看李叔刚要抬腿,立即伸手将他往旁边一推,拔腿就往门口的方向冲。
如果是他想错了,他可以道歉,也可以挨打。
他也希望是他想错了。
毛思飞家门口的锁是那种老式门锁,刘月为了安全还在上面还装了一个链条锁,毛思飞跑到门口的时候,全身的血液一瞬间冷却了。
黑黢黢的大门上,链条锁紧紧地扣在上面。
他没有想错。
毛思飞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迅速伸手将链条锁滑开,可还是来不及,身后伸出一双手,牢牢地擒住他的手腕,将他妄想呼救的声音捂在手掌中,他只来得及踹了一下门,就被拖回了房间。
他经常有运动打球,力气比起平常男生来说已经算大的了,但在一个经常干体力活的成年男性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贪婪的目光一寸寸抚过他的脸,李叔嘿嘿笑着,神情跟平常的憨厚老实一点也扯不上边,毛思飞的心像炸开一样跳动,不住地想挣开李叔的束缚,可他两条腿都被压在男人的身躯之下,根本动弹不得。
“我会让你舒服的……”李叔黝黑的脸靠近毛思飞,他说:“你也是对不对?我天天看着你黏着三楼那小子,你跟我一样的,对不对?”
什么一样不一样?
毛思飞脑子一片空白,只想躲开李叔喷出的呼吸,他感觉胃里在翻滚,却被压制着吐不出来。
“你也喜欢男人对不对?别装了,我都知道的。”
毛思飞极力地摇晃着头,他怎么会跟这个变态一样,他才不是变态!
“你会明白的……”
男人恶心的话语像浓痰一般卡在喉咙里,毛思飞看着李叔逐渐逼近的嘴巴,猛地歪过头,然后一口咬在李叔没来得及撤回的手上,李叔吃痛叫了一声,毛思飞迅速挣出一只手,要去李叔的脖子。
“你!”
李叔恶狠狠的目光卡在半空。
咚的一声。
是鱼缸砸头的声音。
那是刘月昨天买的鱼缸,想着过两天要养几条鱼,好顺顺家里的风水。
那个鱼缸本来放在阳台上,现在被姜庸握在手上。
姜庸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衣服上面全是灰,脸上、胳膊上还有擦破的伤口,正在往外淌血。
李叔被砸得蹲在地上,姜庸伸手又砸了一下,这回砸的是李叔捂着头的手。
姜庸的双眼像是燃着沉眠的火种,他的目光落在李叔身上,仿佛要将这个男人焚烧殆尽。
“姜庸!”
毛思飞一声喊叫唤回了姜庸的理智,姜庸回过头,一边拿着鱼缸和李叔对峙,一边看着毛思飞,低声说:“去报警。”
“报警?”李叔站了起来,不屑地笑道:“你们要跟警察说我犯了什么罪呢?我就是碰了这个小帅哥几下,算犯罪吗?反而是你,你打了我两下吧?”
“我记得,你是个好学生,这事情要是说出去,你说是我有罪,还是你有罪呢?”
毛思飞本来就惊魂未定的心被李叔的一番话说得摇摇欲坠,他冲姜庸摇了摇头,想说算了,大不了他搬走,他们都搬走,就不会再碰见这个恶心的人了。
但姜庸看着他,平静的目光像是镇定剂一般,让他紧促的呼吸慢慢平稳。
“我不在意,毛思飞。”姜庸说:“报警。”
十几年里,小区里从来没进过警车,而在这个深夜,警车的轰鸣宛如一粒巨石,砸进了这片平静的湖湾。
毛思飞和姜庸都是未成年人,要联系刘月和陈蘅过来。
毛思飞坐在派出所里,有些焦灼地在位置上挪动着,他看着旁边的姜庸,不安地想着,他就手腕上一点抓过的伤痕,而那个男人手上头上都有伤,会判那个男人有罪吗?还是说是他们有罪呢?
忽然余光里有只手要落下来,毛思飞一个激灵,吓得往旁边躲了一下,但转过头看到是姜庸,那只手顿在半空,又收了回去。
“我……”毛思飞张了张嘴,想说他就是条件反射,但还没出声,刘月风风火火的身影就冲到了他面前。
“毛思飞!你又惹什么祸?”
刘月今天去参加家长会,穿了一条不常穿的掐腰连衣裙,还梳了头发抹了点口红,出门的时候看着光鲜亮丽的,现在一路狂奔到抛出所,口红蹭到了嘴唇外,裙摆也皱巴巴的,像是朵焉了的花。
焉了的霸王花。
她看着毛思飞,不顾旁边警察的劝阻,破口大骂道:“我说你最近这么安分,怎么了?人家是臭屁不响响屁不臭,你倒是放一个又响又臭的啊!折腾来折腾还让警察给我打电话,我家长会都没开完,还跟你班主任请了假!”
警察拦道:“这位女士,你冷静点!”
毛思飞一整个晚上情绪都在摇摇欲坠的边缘,他憋红了脸,说:“你都不问清楚就来骂我!凭什么来派出所就是我的错!”
姜庸起身,站到毛思飞旁边,对刘月道:“阿姨,真的不是毛思飞的错。”
“姜庸?”刘月这才注意到姜庸也来了,她收敛了些怒容,但声音还是夹着怒火:“不是他的错,那他做了什么要来派出所?”
“是、是里面的那个男的要摸我……”毛思飞声音隐忍而尖锐,他跳了起来,嗓门越来越大:“你还让那个变态来家里,你怎么不去骂那个变态啊!”
刘月愣在原地,一脸错愕和震惊:“你说什么?”
派出所的走廊里短暂的沉默了片刻,警察解释道:“是的,报警的是您的孩子,他说对方猥亵,但是没有监控,而唯一的人证是旁边这个叫姜庸的孩子,但对方说身上的伤是被姜庸打的,所以,您看……”
刘月还是没回过神,她瞪着眼睛,又问:“到底在说什么啊?毛思飞你是男生吧?怎么就、就……”
毛思飞眼眶有些发红,他恨恨地说:“你听不懂吗?你怎么就听不懂了?”
刘月没说话,她有些局促地看着警察,但思绪明显还是乱的,她说:“警察同志,我没听懂,是说我儿子被一个男的、一个男的……了?”
警察也有些无奈,点了点头说:“这两孩子是这么说的。”
刘月懵了。
走廊又传来新的脚步声,落得十分平稳。
是陈蘅。
她目光越过茫然的刘月和崩溃的毛思飞,落在不远处的姜庸身上,同姜庸静默地对视着,她问:“姜庸,你为什么会在这?”
警察朝她解释了之后,陈蘅的面色冷了下来,目光像是锋利的针,逼近姜庸,“你打人了?”
姜庸看着她说:“我没有错。”
陈蘅眉头下压,冷声道:“错没错不是你评判的。”
毛思飞听到姜庸和陈蘅在争执,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对陈蘅解释道:“不是的阿姨,姜庸是为了帮我……不,不是他,是我,跟他没有关系。”
他解释得语无伦次,也不知道陈蘅有没有在听。
混乱的夜晚不知道什么时候过去,刘月带着毛思飞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因为毛思飞没有证据说明猥亵事实,而李叔身上有伤,鱼缸就是证物。加上刘月和陈蘅两人想要调解解决的意愿强烈,所以不管毛思飞和姜庸怎么想,最后事情的处理结果,就是刘月和陈蘅分别赔了一些医药费给李叔。
姜庸被陈蘅带走,毛思飞没来得及和姜庸说上一句话,可即使来得及,他也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和姜庸说什么。
他的情绪早已经在派出所中一次又一次争吵和妥协中被掐灭,回来的路上,他问刘月,凭什么要赔钱,凭什么算是他的错?
刘月一整个晚上都在说话,嗓子已经哑得不行,她看着毛思飞,嘴唇动了动,不知道是不是想骂人但没有力气,所以最后什么都没说。
到了家里,刘月坐在沙发上,她撑着憔悴的脸,唇上的口红早就被口水化了,毛思飞径直要回房,却听到刘月在他身后沙哑地说:“不然呢?毛思飞,你听过有男人被人猥亵吗?你听过有男人和男人搞在一起吗?那算什么?算什么啊……”
“事情能处理掉不好吗?姜庸高三了,你高二了,你们还要在学校念书,你还想怎么闹?闹到全部人都知道吗?闹到你学校里去吗?”
毛思飞狠狠咬着牙,他想不顾一切地说一句,那又怎么样。
可是他不能。
还有姜庸,他担不起这个后果。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副被抽去血肉的皮囊,脸上空荡荡的窟窿在进行苍白的陈述:“我不知道。”
刘月哑声说:“就这样吧,过段时间我们搬家。”
毛思飞没说话,回了房间。
他以为事情这样不清不楚地结束了。
但过两天放学回家的时候,毛思飞在楼下看到李叔的老婆叉腰站在他家门口,手里晃着一堆红色的票子,大声地嚷嚷着:“我就说李方为什么无端端地有了一千多块钱,合着是你给他的啊!”
那天刘月参加家长会要交书本费,老师要求要用铅笔在钱上面写上名字。
刘月中途离开没有交钱,但是赔给李方的医药费中有一张就是写了名字的钱。
毛思飞大腿一迈,冲刺一般冲上楼,那女人还在喋喋不休地骂着:“每次你让他帮忙干活,他都积极得很,巴不得饭都不吃就到你这楼上来。我说他怎么这么热情,合着你们是背着我有这么一回事啊!”
四周路过的邻居好奇地打量着,时不时挨着脑袋说些什么,不屑、嫌恶、嘲讽……各种目光和言语交集在一起,像是密密麻麻的碎石,四面八方地投向毛思飞和刘月。
“闭嘴!”毛思飞冲到刘月面前,像只被惹怒的狮子,恨不得将这个女人的嘴撕成两半,“我让你闭嘴!”
“哟,还想打我不成?”女人叫道:“大伙评评理啊,当妈的勾引人老公,当儿子的还要护着妈偷腥,这是什么天理哟!”
刘月低声道:“你先回屋去!”
毛思飞瞪大了眼,说:“我为什么要回屋?她凭什么往我们家泼脏水?”
毛思飞不能接受刘月的做法,他难以置信,为什么刘月不反驳?为什么不骂回去?
但最后刘月只是将毛思飞拉到她身后,平静地对女人说:“妹子,确实没这回事。”
女人还是不肯罢休,咄咄逼人道:“没有这回事?行,那等过两天李方回来,我们一起对峙,看看到底是谁不要脸!”
刘月猛地抬起头,捉着毛思飞的手一紧,毛思飞想冲上前,却被刘月又一次拉回了身后。
这次她的声音更加平静,仿佛没有波澜的死水。
“不用对峙了,对不起,妹子。”
毛思飞觉得荒谬极了,为什么刘月要拦着他?为什么刘月要说谎?
啪——
巴掌声和关门声合在一起,要将毛思飞的耳朵震聋,他开口说话,但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没有发出去。
“为什么……”
刘月看着他,疲惫地说:“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搞男人是件变态的事情,你难道还要被那变态缠上吗?”
刘月的眼角渐渐发红,从小到大,毛思飞几乎没有见刘月哭过,他的怒火被那泪光压了回去,他茫然而不知所措,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而刘月只是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毛思飞茫然地抬起头,窗外的光格外的刺目,仿佛要将他融化在这个冰冷的长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