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蛇足们拥有自己的大脑,它们早就拖着葛温德林离开了。
警觉的蛇类可半点都不信任这地方。
屋里没点灯,厚重的窗帘死死封住了一切外界光线。在黑暗中,吊顶上流星与月的夜空投影流转着,提供光亮。
六条花白的蛇钻出被子与床单间的缝隙,沿着床沿蜿蜒爬下,吐出鲜红的信子打探四周。
轻轻掀开身上被子的一角,葛温德林侧身下床,依靠这群触手般的蛇站直身体。
也许不能说是依靠,毕竟这些可怖的蛇就是他的小腿,他的脚腕,他的双足。
他天生的,畸形而又扭曲的肢体。
蛇游动在地毯上,细长而柔软的长绒盖过了它们的长身。
它们在一个方形小木桌前停下,立起身子面向周围无意识地扭动肢体,后半条长身隐没在葛温德林层层重叠的纯白长裙里。
他低头望向桌面,伸出左掌虚虚张开对准桌上整齐叠放的披肩。
指缝间渗出的淡蓝色光芒一瞬爆炸,纯白披肩已经在葛温德林身上穿戴整齐。
忽然,房间内暗了几度,葛温德林昂首望去,一块黑影遮挡住了吊顶上群星围绕的冷白圆月。
他下意识侧身,一束光线挣脱他穿戴的白纱外披,自一方形物体顶端射出,吊顶上再次出现了完整的星空。
葛温德林伸出一指,悄悄接近发亮的玻璃圆孔,慎而又慎地盖住了毫米大小的面积,看着投影边缘的两颗星星就这样被黑影绑了架。
他捧起方块观察,星空与月还有那丝绸般的蓝白极光也随着他的动作流淌到了窗帘上。
“那是投影灯。”
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葛温德林立刻把投影灯放下,确认了仪表端庄后,转身面向走进房间的男人,皱眉训斥:“无礼之徒。”
“可这是我家。”来人眨着他清澈的钢蓝色眼睛,打开顶灯,一步步走近葛温德林。
“从前我去你那儿可都是,想拒绝都没办法。”
嵌在天花板中的圆形顶灯散发出温暖的光晕。
蛇足们竖起身子,用椭圆形的瞳孔和葛温德林一起注视着正在靠近的人类。
布鲁斯·韦恩,他来到异世界后,睁眼看到的第二个人形生物。
经过醒来后这几天的试探,初步确定是一个人类男性,生命脆弱,毫无法术波动。
不仅如此…葛温德林审视了一遍对方身上干净板正的鷃蓝色外套,雪白衬衫和脖子上那条天蓝色波点领带,又用弓箭手的精准视觉重点侦察了一番对方胸前折得像花一样的口袋巾。
这个人类每次来见他穿的都是这类礼服,除了好看一无是处,说不定躲闪的时候会因为皮鞋的后跟自己绊上一跤。
态度郑重,又能降低他的戒心。
可惜了,葛温德林想。
这个房间充满了他的魔力气息,能够无声融入的生物,他至今还只遇到这一个。
葛温德林在心里默默给这人类的脸上打了个印章:
谨慎对待。
布鲁斯韦恩没有走太近,他在葛温德林前面六七米停下脚步,有些费劲地抬头看他。
“抱歉,在你还没找到自己的记忆时,就不经招呼进入你的房间。”
布鲁斯的声音低了一度:“自从你住进来这间屋子的窗帘总会在日出时拉开,但现在已经超了两个小时。在人类的观念里,养病应该多休息,但医生总得确认病人是休息而不是昏迷了。”
葛温德林巍然不动,也没说话。
布鲁斯向上看了看,又低头看葛温德林脚边的方向。
“罢了。”葛温德林立刻发声,“汝来吾处可还有事?”
“也没什么。”布鲁斯望向他的眼睛:“只是请你下去吃饭。”
葛温德林刚想拒绝。
“阿福做了些小甜饼。”
“我上楼之前还看到他从冰柜里拿出了红醋栗果酱。”
......
“那好吧,吾之剑。”葛温德林转而回复:“你诚心之邀,我自当应约。”
十年...不,不知是过去了千年还是万年,他的口味一点也没变。
幼时的葛温德林会雀跃收下布鲁斯小伙伴带给他的小甜饼,满足得像是一只满捧松果的白化松鼠。
而少年的葛温德林则会主动出击,为了得到更多的小甜饼而不择手段……包括不仅限于在布鲁斯格斗训练时,突然把他的短发变长糊一脸之类的。
但现在,布鲁斯看向葛温德林苍白的脸颊,嘴角拉平面无波澜,似乎全身唯一的起伏只有呼吸。
任何不熟悉他的人都会认为这是一尊没有感情的石膏像。
就像十字架上的耶稣一样。
时光一把将带着稍许甜味儿的回忆捏成残渣,等着归人在泥土缝隙里翻找,一不小心还会被混在其中的碎石割了手。
布鲁斯默默地深吸一口气,轻轻呼出。
他扭了扭开始酸痛的脖子,重新挂上若无其事的皮囊:“好的,那么……”
视线再次投向地板上趴着的蛇足之头,委婉提醒:“它们看起来很累。”
葛温德林的蛇足与地面接触的部位只剩下三个蛇头,这三条花蛇以自己的下颚为支点,尽最大能力倒立伸长身子,蛇头为脚,蛇身为腿。
斑驳的灰色花纹再加上想动不敢动的摇摇欲坠感,活像几根年久失修的柱子。
至于另外三条哪里去了……它们因为比同事短一截,够不着地面,钟摆一样吊在了同事们的背后。
因为衣裙和笔直三蛇的遮挡,可怜兮兮的家伙并没有暴露在外人眼前。
布鲁斯目测一番,确定葛温德林现在得有五米高。
按照人类的长度单位来计算,葛温德林平时正常站立本来就有个两米多,此时的脚动升级更是把他的身高拔到了直逼天花板的地步。
这就是有伸缩腿的好处了,想长多高就长多高。
伸缩腿本腿可能并不乐意这么想,这六条蛇脸上的表情统一变成了横长的×,深红色的信子发了些灰白,掉垂在地上。
葛温德林默不作声。
据他过往接见人族的经验,矮小的人类会对巨大生物产生一种天然的恐惧感,这是他们整个种族几千年的老毛病。
所以他才会想拉大体型差距压一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
但不知为何,莫名其妙用力过猛,就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布鲁斯说完后,下一秒就换上一副标准社交面容,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说出来。
葛温德林躲开瞟了一眼墙壁,又瞄向对方的左手,不知第十几次检查布鲁斯左手上的那枚银灰戒指。
如此不敬,怎么可能是和他定约的骑士。
记得伊扎里斯魔女的咒术里有一种叫做魅惑,能够控制他人心智。
葛温德林盯着戒指,思绪跑偏一瞬。
在他到达异世界之前的记忆里,没有这个人类的存在,但对方自与他在此相见之后又表现得分外熟悉。
这个人类是不是也会魅惑一类的法术?魅惑有这种效果吗。
啊,卑鄙的外乡人。
朦胧的金光自他手中亮起,神明伸出手掌,于萤光中握住了一把月白的法杖。
他将法杖竖在胸前,金色耀芒伴随着复杂的圆环法阵闪烁。
葛温德林消失在了房间之中。
布鲁斯礼貌性地耸了耸肩,他关闭星空投影灯,走向几步开外的落地窗。
他刚把手伸向窗帘,厚重的深蓝色窗帘突然“唰”的一下两边弹开。
倾泻而出的阳光炸在布鲁斯脸上,他反射性闭眼。
今天的阳光可没有这么强的亮度,看来是有人加了点料。
布鲁斯眨眼适应,视野里还带着光斑,但已不能影响他的视觉。
他系好落地窗两侧的窗帘,望向窗外。
星星点点的白花杜鹃洒在绿丛间。
晨光从天际屈尊降落,为每一朵五角小花加冕,明金的光笼盖住了纯白的花。
忽地,就像是有人扯过一片云纱遮挡太阳,阳光逐渐平和下来,一切恢复了正常的明暗。
布鲁斯抬起左手,窗外照射而来的日光穿过五指指缝。
无名指上的暗月之戒,处在阳光的背面,昏暗看不真切。
而他注视着那枚暗月之神赠与暗月骑士的戒指,轻轻地笑了。
布鲁斯下楼来到餐厅,葛温德林已经坐在了长方餐桌的一端。
他双腿并拢向一侧倾斜,手心盖住手背置于腿上。
葛温德林所坐的木椅是按照他的体型专门定做的。
虽然和餐厅其他椅子外形一致,但对比过后不难发现,这把的四条腿短了一截,而靠背、座位则加大几十公分。
可以让葛温德林在人类的餐桌前坐得舒适。
阿尔弗雷德端着餐盘走入餐厅,先是将一篮子小甜饼与起司配上一罐红醋栗果酱。又取出一个有着黄油炒蛋、煎蘑菇与培根的圆盘摆到葛温德林面前。
最后递上一大杯牛奶。
煎口蘑含着清亮的汤汁,环绕在铺成圆形的炒蛋四周,毫不吝啬地散发着黄油的甜香,在炒蛋上还用英式香肠和番茄酱勾勒笑脸,烤制的小番茄充当笑脸的领结。
布鲁斯走过长桌的另一端,在葛温德林左手边拉开椅子坐下。
在一些守旧传统里,骑士不能与封君同桌共餐。
不过葛温神族从没有这样的规矩。
葛温德林没看布鲁斯,捏起一块小甜饼送到嘴边。
当然,不问一下就坐的骑士也从没见过。
像是没有注意到布鲁斯的座位,阿尔弗雷德把早餐递到布鲁斯身前,是与葛温德林相同的菜式。
自从家里来了位客人,老管家就从菜篮子里找回了自己阔别已久的童心,每顿饭不是有小熊薯饼,就是有米老鼠拉花的咖啡。
葛温德林使用刀叉的动作轻柔缓慢,他在用餐过程中大多运用手腕,没有幅度大的动作,双手被纯白的薄纱手套包裹,带起一片朦胧感。
吃了几口后放下刀叉,布鲁斯韦恩开始观看葛温德林往吐司上涂抹果酱。
太放肆了,葛温德林继续专注在眼前的小甜饼上。
他偏了偏头,带着满口红醋栗的酸甜,一句“无礼之徒”顶在舌尖,却在出口的一瞬间被果酱浓郁的质感黏住,融化在舌头上。
神明思考一瞬,觉得吃饭时怒斥有失威仪,决定先喝口牛奶润嗓。
“嗯咳。”阿尔弗雷德在布鲁斯背后:
“布鲁斯少爷,这是您的第二杯牛奶。”
一杯牛奶被放在了布鲁斯纹丝未动的第一杯牛奶旁。
两杯满满当当的牛奶朝着布鲁斯愉快地晃动液面。
“阿福,我...”
“您想要第三杯?”
“......”
“是吗?”
“不...两杯足够了。”
当吃完所有食物后,葛温德林看向布鲁斯韦恩,对方已经将当天的哥谭晨报翻到最后一页。
和世上的所有大城市一样,来往的行人捧着手机,很少会在稀稀落落的报刊亭旁驻足。
三十年前,韦恩企业的董事长,布鲁斯的父亲托马斯韦恩一口气预订了五十年的哥谭晨报。
从那以后,报社每天早晨六点会将报纸送到韦恩庄园。
在托马斯夫妇去世后十几天,从报刊箱中阿尔弗雷德取出了厚厚一沓报纸。
在这些送到韦恩庄园的报纸上并没有刊登这桩谋杀案,取而代之的是搭配插画的寓言故事。
布鲁斯继承韦恩企业不久,这家纸媒因销售惨淡面临倒闭,韦恩企业的总裁福克斯自发出手维持住了它的正常发行。
不过并没有插手报社的内部运行,报纸的销量仍是堪忧。
毕竟哥谭是夜间活动的俱乐部,要求狂欢一晚的哥谭生物放弃补觉,早起买一份晨报,简直是在难为人。
在一片安静的氛围中,阿尔弗雷德撤下用后的餐具。
葛温德林朝他微微点头:“愿暗月的恩惠与汝相伴,阿尔弗雷德。”
绅士的英国老管家配合地欠了欠身:“谢谢您的祝福,先生。
一边是穿着“豪华睡裙”的小少爷,另一边是一脸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