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被厚雪覆盖了整个严冬的草原,强烈光照下融化的雪水,难以渗入冻土深处,聚在地层表面,凝成一股浓重的湿寒,靴底裹满湿泥。
河床巨大的冰排被湍急的暗涌推动,挤压,开裂,不分昼夜的,雷鸣般沉重的巨响。
我站在离河岸百步远的位置,河面萦绕着未散的雾霭,奔腾四溅的水花与冰碴,靠近的每一步好似穿行在云雾中。
“鱼是亡者灵魂的化身。”
苍老的声音在我耳边呼唤。
是老萨满的声音。
“喀木,”梦里的我问她,“长生天不是早把你领走了?”
布满皱褶的脸,眼珠被拉耸下垂的皮肉覆盖,牙齿缺失凹陷干瘪的嘴。她重复:“鱼是亡者灵魂的化身。”
这是梦与记忆的混合,或者说,记忆以梦的形式呈现在我面前。虚假与真实在梦境中上演。
冬天结冰的河床,春天破裂的冰排,地动山摇般的巨大轰鸣。
成群的细毛羊围绕着我,露水、青草、湿泥土、被烈日晒焦的羊毛,和羊粪的味道。
草原上的民族在祭拜长生天与敖包,祭拜百年柳树、雪山、太阳、月亮、长庚星,以及不知名土堆,祭祀结束的夜晚,男男女女在篝火与月光下露天野合。
海一般广袤的草原,躺下就能把人淹没的齐腰深草,海浪般澎湃的风,夏季肥美的水草,羊群隐匿其中,广袤苍茫的绿色海洋,将我携往素未谋面的海中。
拿黄烟熏狼洞,捕捉、猎杀母狼,从洞里掏出未满月的狼崽,将它们朝天空高高抛起,嘴里念念有词:“去吧,去吧,回归长生天的怀抱吧。”坠落的声音——狼崽口中溢出一声极为短促尖锐的哀叫,如同被脚踩到的橡皮鸭,更像撞击到头颈压迫声带,肚子里最后一口气随着冲击的刹那间挤压出的,血从还未长全的牙齿中流淌。
濒死的老人喉咙费尽地压出声音:“死了以后,把我的尸体、扔到巴新尔虎,喂给……草原狼。”
逐水草而居的民族,没有吃鱼的习俗。
河里的鱼都是他们死去族人的化身。
毕达格勒是会说汉语的年轻一辈,他曾和我谈过他之所以不吃鱼,并不是祖辈所讲的“鱼是由族人灵魂变换而来”这个扯淡原因,他只是觉得鱼肉难吃,没有嚼劲。他们不喜欢鱼烹饪后稀松的肉质和扎嘴的刺,牛羊劲道的肉质更讨他们喜欢,用他们坚硬的排牙撕咬,现代人觉得粗鲁、不文雅的方式大口咀嚼,撕扯。熊一般的痛快吃法。糊满油脂与碎肉的脸和手。牙与刀将肉剔干净,只留下光秃的骨头,最后扔给地上的狗。
那达慕大会。
漫天的彩色布条,碧蓝而广袤的天空,鹰的影子投射到草地上。
穿着藏蓝蒙古长袍和靴子的老人,和红色绣娘袍的女人,还有从市里回来,身着运动服、夹克、阔腿裤的年轻人,我混迹在其中,明显的汉人面孔,外乡人的面庞。
马头琴师拨动琴弦,牵着马挂着弓箭的年轻参赛者。
“哈吉——”
有人在我身后呼唤我入乡随俗胡乱起的名字,那是毕达格勒的声音。
“哈吉。”他牵着马来到我面前,“你的阿达达脾气太坏,你才学会骑马没两年,我的额吉很担心比赛时你被它甩下去。喀木已经放话说不想再治疗你的断骨了。”
“不用,就它。”我拒绝道。
“干啥非要骑它,纳乌鲁这个温顺的小伙子更适合你。阿达达这个坏家伙,还把米塔里阿叔家的狗给踢死了。”
“它不是故意的,当时是巴萨尔冲它吼叫吓到它。”我摘下马尾巴上的刺刺果,有几颗黏得紧,把它扯疼了,它不耐烦的在原地撅蹄子,“把我踩死算我倒霉。”我说。
“让长生天把我收走吧。”梦里的我如此回道,“如果它不介意我是个异乡人的话。”
……
怔愣地躺在床上,梦境如此真实漫长,虚假而混沌,光怪陆离,仿佛依旧置身于草原深处的蒙古包中。
指针指向四点,此时天边拂晓,双月悬挂,我翻身下床,来到外面的洗漱池,拧开龙头,鞠满清水朝脸上泼,面前的镜子照映出我的样子——成年男性的面孔,麦色肌肤与晒斑,皲裂粗糙的脸,下巴上显眼的青色的胡茬。
五点三十,把马厩中的马牵出,开始每天的琐碎工作,清槽换水,套缰备鞍前检查口腔,牵马热身。
清理马厩时,那只矮小却体格粗壮的蒙古马不满被困在栓马桩上,原地不停绕圈拉扯。
同事阿云上前,轻声喊它的名字,安抚地抚摸肩胛骨处的马鬃,动作麻利的刷着它的皮毛,边忙活边说:“国庆假期要忙起来了。”
“这几年来这旅游的内地人越来越多。”另一个同事接话道,“咱度假村还和旅行社合作,这次节假日得拉十车人来咱们这。”
阿云突然把话题转到我身上:“高亦,年底你休假回家吗?”
“还早,不确定。”我说。
“他们汉族人不是最看重春节吗?就跟咱这的那达慕一样。”塔尔玛说,“每年那个什么……春运,外头打工再远的都回家,晚上跟老人小孩喝酒吃肉什么,在你们那什么个叫法?”
“年夜饭。”我说。
我在一旁梳理马的毛发,温热如绸缎般的皮毛,背部放置的马鞍位置的皮肤有明显的磨茧。
这些年已经习惯和这些安静的动物相处,温驯的、暴烈的、敏感的……每一匹马都有不同的性格,它们表达与宣泄情绪最直观的行为就是奔跑。
被驯服的动物,在草场上获得短暂的自由。
太阳高悬时,大巴载着一群游客驶入度假村。
度假村游玩项目多,射箭、划艇、漂流、沙滩越野、骑马,游客人数多的话夜里还会举办篝火晚会。
马是好动的生物,每天必须保证它们有充足的活动时间。三十五匹马,两头骆驼,和十二个身兼数职的马术教练。这里的马大部分性情温顺,还有些是骟过的杂交半血马。
今天的值班表上没有轮到我去教游客骑马。早上工作是领今天没有出厩的马活动,先牵出一匹慢走热身十分钟,骑着去附近空地、草场跑一个小时,结束,换下一匹。傍晚气温合适,和塔尔玛分别骑着一匹手上牵着一匹,一人负责两匹马,绕着多伦湖岸到地穆山,啃草、喝湖水,来回溜了两圈,让这几匹伊犁马的跑个尽兴。
回程路过跑马场外围时,里面的游客明显比中午少了大半,寥寥三五个。
我看到了他。
隔着木栅栏,轻易就能辨认出一个人的距离。
熟悉的身影,没有变化的体型,和毫无改变的肢体动作,即使没见过他骑马的模样,也能一眼认出。世界真大也真小,多大的概率才能在这片面积广阔的土地疆域遇见他。
他笨拙的骑在马上,很明显的不适应这个高度,顶着黑色的马术头盔,没有戴眼镜,也没有额头那显眼的胎记。
因着那消失的胎记,我不免站住多看了他几眼。
动作小心翼翼,紧握住马鞍环,他骑乘的那匹马是最温顺的伊犁马,如果我是负责他的驯马教练,我会从2号房牵一头棕白色的pony给他,专门给小孩子骑的小型矮种马,说不定更适合他。
相隔距离不远,但也不近,视力差点的话只会当作陌生游客忽略,可是,偏偏就认出来了。
笨拙的体态,熟悉的身影。
他的同伴站在马下,举着相机为他拍照,他好不容易才坐稳,直起腰,冲着镜头腼腆笑着,同伴示意他比划一些姿势,他只好举起一个剪刀手。
“太老土了!换一个,酷一点的。”那人张大双臂比划,“这样摆!”
嗓门太大,马术教练示意同伴小点声,容易惊到马。
晚霞将天边染红,背后是夕阳,光映在他湛蓝色冲锋衣上,沿着身型的轮廓勾勒出一圈光晕。
度假村坐落在最有名的风景区,尘土遍布的马场不是个理想拍照地点。我知道另一个地方,比这个秃草一样马场好看得多,那里的湖光山色比这更耀眼、更漂亮。不过草丛深,草地上牛粪羊屎藏了不少,稍不注意就会踩一脚,他到了那里,肯定会赖在马上不下来。
真正的草原上的风比这大,比这里辽阔,风的声音总是盖过人声,每一句话都是靠吼着说出去,还会吃一嘴沙子。可这不是草原,也不是我们曾经居住过的内陆。
马上的视野会比平时高出很多。
我骑在马上,静静注视着他。
“高,你在看啥?里头有漂亮姑娘吗?”塔尔玛转回身来,也看向马场。
此时他在教练协助下落了地。
马不耐烦的前蹄刨地,摇晃着脑袋向后拢耳朵。
“没什么,走吧,回去了。”
我收回视线,低声安抚身下的马匹,扯动缰绳,调转马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