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我依旧能回忆起那家养老院。
这座载满即将衰亡的□□的建筑,细碎颗粒纹灰色水磨石地砖铺满地面,上白下绿的卫生墙,下半部分的墙漆是浓重的深绿色,以及重复漆刷导致表面凹凸不平的走廊扶手……一切保留着上世纪末的风貌。
困在其中的人如同逐渐腐烂的苹果,先是脱水,细密褶皱的果皮,越加暗淡的外观,透露出变质酒糟味的果肉。走向衰亡的生命由内而外散发着不详的气息。垂老的死气。行将就木的最后生气。
那是老高病情恶化的初期。
去的那天还下着雨,这座城市总是有下不完的雨,冬天的雨,冷到骨头缝里的寒气与湿气。
早晨路面带着一股明显的潮寒。换乘了三路不同的公交才到达的目的地,远离市中心的城郊,安静、偏僻的疗养的地段。
腐朽、陈旧,与清洁剂混杂的味道。
我被引进一间类似办公室的房间,等了十分钟管理员才来。
“小孩,就你一人?来看你家什么长辈?”他率先发问。
“我家没人住进来,半年前,有一个姓高的,六十来岁,有点胖,个儿高,背挺得很直的一个老人,来你们这办理过入院名额。您还记得不?”
老高在意识还算清醒前料理过“身后事”。曾交代我把他送往这家养老院。当时他轻描淡写的语气,我并未对素未谋面的养老院产生太多想法。
“不记得。”管理摇头道,“半年前?你直接说名……”
我:“有阿兹海默症的。”
“噢!他啊。”管理露出一副耐人寻味地表情,“得这病的老人最是难伺候,费用缴纳也比一般老人也更高,就算这样,但也没护工乐意伺候。当然了,一个地方跟一地方的收费标准不同。真正有钱的,怎么可能会送来这儿。”
他从身后的档案柜里掏出一本厚册子,问清具体月份,再看过我出示的收据确认一遍,翻到某页,低着头边看边问,“你是高……高宗明家属对吧?他是你什么人?爷爷还是外公?”
“我爸。”
“你爸?”他抬起眼诧异的在我脸上打量一番,又垂下眼继续对照记录,“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其他家属不过来一趟,来个主事人更好商量。”
“在外地,有的出国了,远得很,一时半会来不了。”亲属问题我搪塞过去,直接开门见山道,“我来取消高宗明入院名额,他之前还事先缴纳了三个月的预收金,你们是要怎么退?”
即使申请到医疗救助补贴,加上老高的退休金,以及偶尔他的前同事打听到后主动上门给了一点经济与物质支持。失智认养老年机构费用依旧高昂得完全无法负担。
深思熟虑一番,我放弃让老高进养老院的想法,尤其是看到这里面的环境后。谁能放心把不能正常自理的、连正常表达能力都丧失的老人,送去给不认识的人照顾?
“噢?退预收金?你想好了吗小兄弟,跟家里人商量过没有?”他坐回椅子,隔着一张办公桌,神色诚恳,“别怪叔说话直,你瞧着年纪不大,才成年吧?见识少很正常,你们是想自己接回家照顾是吧。我在这儿干了快二十年,见过的老年痴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不是只会呆呆坐在椅子上晒太阳张嘴等你来喂饭的。”
“别怪叔话多,就一点水都不掺的实话告诉你,这些老头老太会乱跑、会跳、会叫会闹,发起疯来有的还会打人咬人,一周两周能忍,伺候一个月也是可以,可是一年两年的,有些老家伙命长点八九年十几年的,你和你亲戚伺候得来?来我们这的全是请不起私人护工、去不起康复理疗机构的。”
“咱院里人手有限,每个护工至少负责十个甚至十五个老人,还只是具有正常行动能力的,这种价位,全市唯一能接收老年痴呆的公立疗养院,就我们这一家。就这个价格,你上哪找去?”
“人太多照顾不仔细当然是正常的,没办法,人手就那么几个。钱也就意思意思收那么点。”
“当然,我们会尽最大努力给你父亲最好的生活状态,反正在我们院肯定是饿不着的,虐待老人的情况肯定是不会发生的。”
“弟弟还在念书吧?上大学了没?还是已经出来工作了?”
“一个人照顾是相当的不容易,家里亲戚也只帮衬得了一时。”
“你要是想好,咱也不拦你。”
“回去,去打张亲属关系证明,再到派出所盖章,身份证户口本原件复印件准备好,银行卡复印一份,之前签的合同协议一并带过来,当然,最好把你爸也带来,还有当初陪你爸一起来办理入住手续的担保人和委托人。”
“担保人和委托人?”我疑惑不解,“他从哪找来的什么委托人?”
“协议上有签名,自己回去找你爸那份看。原则上一般都是亲属做担保人,你年纪太小,别的亲戚又不在附近,估摸是你爸同事或者朋友。”
“等等,还需要写一份放弃入院申请。”
……
我以为还得扯皮一阵他才会退钱,没想到他并没有过多的纠缠,第二次去到那儿,交材料,签完一堆文件。
“再见。”他面带微笑,面孔下隐藏着漫不经心的讽刺,“改主意了随时能把你父亲送过来。”
过了一周,预收金退回到银行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