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会。”肖舒一时心软,语气加强了坚定,向站在门口的钟芒伸出双臂,“要抱抱吗?”外面的人眼圈一红,快走了两步直接扑到怀里,发出一些呜咽的声音,“以后不知道谁抛弃谁呢”,肖舒忽来一番感慨,像是从熄灭照明的门洞里看出什么来。
“我才不会抛弃你,说不会就是不会。”带着鼻音的小小声音从怀里传出来。
“数学也是说不会就不会是吧。”肖舒已经收到了期末的测试分数,不但没有突破98分,反而降到了94。小七又长高了一点,不再是以前那个只能抱着自己大腿不撒手的小不点,现在双臂可以直接抱到腰了,原来藕节一般肉肉软乎乎的四肢变得细长,只剩下嘴里小小呜咽的声音和抱住不撒手的调性停留在熟悉的范畴里。
“好不容易养这么大,要是不想要了,何必费尽心思监测心率,随你去好了。”肖舒拉着细长的手臂把脸放在自己面前。抱着哭还可以肆意一些,一旦被人看到,钟芒便有些不好意思,扭着胳膊用肩膀上的衣服蹭了一下脸。
“可是你那么凶!哼!都不管她跟没跟上就走!”
“你还那么臭屁呢。”语气又有一些生硬,随着说话的速度渐慢,慢慢地柔软下去,“你姨父姨妈都不想你练球,外婆也不想,我冒了这么大的险支持你,如果出了什么事,谁来帮我呢。”
钟芒眨巴了几下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可是他们都有去看我比赛啊,还给我拍照。”
“那是不想打击你的信心,毕竟是个小不点,”肖舒刮了一下钟芒的鼻子,顺着有些晒黑的手臂皮肤向下,拉着小手,“他们觉得你多半是坚持不下去的,早晚会放弃。”手掌间有一些硬硬的凸起,肖舒话音刚落就翻开了小不点的手掌仔细端详起来,“这是什么?”
“老茧啊~”钟芒一副你怎么大惊小怪的表情,“他们觉得我会放弃?才不会!”小不点语气坚定,比肖舒的当然不会更有力,“非不!”
肖舒听着倔强的语气莞尔一笑,八岁不到的孩子,手上已经磨出了老茧。小拇指底端、无名指底端、中指底端,鼓掌深切韧带处有三个黄黄的圆圆的凸起,按上去有些硬,和手上其他地方的皮肤相比显得很老气,中指的最后一节侧面有更大一块凸起,横在整个掌骨侧面。肖舒也有一块老茧,在中指第一节指骨的侧面,长期写字握笔留下的,是经年累月的痕迹,钟芒才打了一年多球,竟然已经磨出了老茧。
“疼吗?”
“当然不疼啊,你还是学生物的呢,老茧是死皮啊。”钟芒只觉得姐姐手摸上去的感觉很舒服,“还是胳膊比较疼。姐姐给按按?”
丝毫没有了之前的委屈,又变回了臭屁的模样,没心没肺的样子一如既往。“按按是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以后要注意心率问题,不可以再让你担心了。”没等肖舒继续说,钟芒就抢白了,嘴巴鼓足了气,撅着嘴做鬼脸,“知道了知道了。”
“刘教练说过下一次测试可要测体能和心率的,自己学不会调整,到时候进不了省队可别哭鼻子哦。”
搬出了杀手锏,钟芒顿时正经起来,浅褐色的圆眼珠瞪得巨大,占据了更多眼白的空间。“姐姐你让我练长跑,是为了测试?”眼珠转了两圈,泛着一丝狡捷。
“不然呢?你以为我喜欢在操场上晒太阳?还是喜欢把奖学金都花在你身上啊。”
“嘿嘿,我就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小不点甩开手,踮起脚尖扒着肩头,肖舒顺着她低了点头,钟芒乘机使劲用脸蹭了蹭肖舒的脸颊,虽然皮肤有些晒黑,触感还是细嫩的少年皮肤。
满8岁后的第七天,少体校正式测试来临,这一次没有安排在周末,只有肖舒一个人陪着小七参加。钟芒自己背着双肩球包,面色坚毅地进入场地,在正式去签到前把手环取下交给肖舒。8月的濠州气温飙升,巨大的体育馆里只开了四周的几台空调,空气像厚厚的果冻一般凝固,似乎要用刀才能切开,空气的浓稠夹杂着一屋子年轻的汗腺气味让肖舒有些憋闷,无法想象这些孩子们还要在环境里比赛打球。
拿着钟芒退下来的手环,看着她走到长跑的起点,球包整整齐齐排放在一旁。1000米距离,一半在室内,一半绕体育馆室外,钟芒站在第一排准备,随着哨声响起,一溜烟就消失在门外。等待的时间总是很漫长,短短3分钟不见人影,肖舒觉得过了好久,等小小的人群再次穿过大门出现,肖舒一眼便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一高一低地出现在黑暗的夹缝中,背后的阳光在黑暗中变成一扇门,穿越光线后脸庞日渐清晰,苹果肌处通红,鼻孔随着呼吸的节奏一张一弛,头顶那枝丫八叉的头发跟着一起一伏,鬓角两侧有汗滴下。
冲刺过线后,钟芒向前走了两步,对着远处的肖舒眨了眨左眼,肖舒抿嘴憋笑,用夸张地动作把胸腔鼓了起来,嘴圆起来把气吐了出去。钟芒瞬间明白姐姐的用意,开始边走边做深呼吸,再去测试心率时谦让着排在最后,让心率降得更低一些。
腹肌耐力、测向滑步这些项目难不倒钟芒,惊心动魄的实战比赛再一次来临。站在球桌对面的恰巧是上一次钟芒未能赢的16强对手。看他已经穿着省队发的乒乓球服比赛,钟芒难掩目光中的渴望,被激发了斗志。
第1个球发下旋,对方轻松地劈长送到钟芒的正手位,这是一直苦练的组合球路,钟芒飞快迈步拉起一个高吊弧圈球,送到对方的正手,对方抢点想要快拉,没想到球刚一碰到球拍就径直向上飞出了球桌的范围,男孩皱了皱眉,侧脸用肩膀的球衣擦了擦脸上的汗,重新审视了下他的对手,俯身再次准备接球。
钟芒的发球分顺利拿下,对方的发球依然不太适应,比分交替上升,到了9-8接近局末,钟芒换了一个发球姿势,站在中路勾手发出快速球,侧旋直奔对手的腋下,偷得先机。对方像受到了启发,跟着变换发球,追回一分。
争议来自最后一分,钟芒的正手拉球擦着桌面的尖角飞出,有细微的弧度变化,但裁判那一侧被阻挡了视线,有几个同在一侧的小队员举手示意,裁判以询问的姿态看了看男孩和钟芒,那男孩立即回答没有擦边,是出界。肖舒有些不服气,大声强调有擦边,钟芒应该赢得这一局,不料却迎来了裁判的不屑,“无关人员不要出声。”
刘教练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在了肖舒的身旁,默不出声。钟芒自己不太确定是否擦边,按说应该是对方看得更仔细些,肖舒的出声换回了裁判的警告,回头看到对手的表情,目光有些躲闪,身体动作也不太自然,钟芒确信擦边了。10-10,裁判报分翻动了比分牌,轮换发球,自己的优势荡然无存,双方重新回到同一起跑线。
“没关系,我可以赢回来。”钟芒接过对方敲过来的球,转身对着姐姐的方向坚定地说了一句,嘴角挂着不屑,目光里充满了笃定。一个鲜红的164进入钟芒的眼睛里,肖舒抱起的手腕上戴着她的手环。钟芒稍有些走神,旁边刘教练的目光很快杀到,面无表情让人心惊。
重新把注意力回到比赛中,“最紧张的时刻,选择最有把握的技术”,刘教练的话在脑海中响起,钟芒本已准备好反手发球,又重新变换姿势调整,走到侧身位的位置发正手抛球。中路近台是横拍运动员台内最别扭无法发力的位置,落点完美,对方不得不调整步伐劈长,正手长斜线,和第一个球一模一样,钟芒迈步正手拉起高吊弧圈,为了效果更好一些,手臂高高挥起,肘关节的位置远离头顶,弧线更高了一些。
和第一个球一模一样,球刚刚触碰到对方的球拍,还未等对方反应便径直飞出球桌,飞行的高度比上一次更高些。接发球,钟芒猜到对方也会发一个最擅长的发球,但她一分领先毫无畏惧,没有按照常规练习送去反手,反而轻劈了一拍中路,对手明显没有料到,只能侧身勉强回了一个斜线,钟芒乘机反手快拨拦了一个直线,看着球飞快在男孩身后落地,钟芒握起左拳,高高伸向天空,“唰!”
肖舒不知道钟芒到底喊了一句什么?听起来像模仿球飞出的声音。从这一刻开始,钟芒眼睛里出现了不一样的光亮,是肖舒从未见过的光芒,肖舒觉得自己的妹妹开始像极了那些在电视里比赛的国球手们,赢球时高声呼喊,脸上幻化出前所未有的坚毅,进入了一种肖舒无法形容的高光时刻。
随后的比赛钟芒越打越兴奋,半年前输过的对手在后面三局渐渐顶不住她凌厉的攻势,很快败下阵来。在最终裁判报出11-4,4-0钟芒取胜的裁决后,心不在焉地随意拍了拍钟芒的手掌,先去和裁判握手。
看到最后一个球落地,刘佳轻轻拍了拍肖舒的肩膀,离开了场地。肖舒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章健的话——只要简单几个动作就能知道是否有运动天赋,“有些意识是天生的,后天学不来。”
率先离开的刘佳松了一口气,看到羽球教练安排同一个对手给钟芒考核时,忍住了没有反对。能够成为世界冠军的人,未必能教出世界冠军,刘佳听到过教练办公室里传出来那些男教练的嬉笑声,做乒乓球教练是大多数冠军退役后的选择,但能不能成为好教练比上场比赛复杂多了。这一扇关键门,闯过去了钟芒便是自己慧眼识珠的后起之秀,闯不过去便是上天给她的又一次考验。
肖舒何尝不希望小七活得更简单纯粹一些,远离不公与挫折,永远快乐成长。若是之前早点让她学球,小七是否会像大部分小球员一样,7岁便进入省队,被誉为天才的少年球手。学球晚了半年,经过考核又晚了半年,8岁才进省队听起来不够传奇,但谁又知道传奇何时降临。即便未来钟芒真的无法站在世界赛场上,这一声声呐喊,也会找到属于她的赛场,展现属于她的锋芒毕露。
年幼的钟芒只沉浸在打球的快乐里无法自拔,在数月之间自己曾经败北的对手一个个变成手下败将,她坚信迎接自己的是一条条康庄坦途,丝毫没有意识到真正的磨难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