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特加陪FBI绕了一整晚,黎明前终于逮住机会与大部队分路,从小道上山与琴酒汇合。
这条路他开得极慢,堪称龟速,只因这片山崖素来有“鬼峭”之称,历来死下的冤魂不计其数,邪门儿得很,也因此附近基本罕见人烟,想起临行前琴酒的交代,他打起精神点了根烟。
憋了一手汗,风吹得火机怎么也点不着,正烦躁着,车行前方突然蹿出几个衣衫褴褛的鬼影,施施然往山下飘去,吓得他脚底打滑,差点把小命交代了。
刹住车定睛一看,这些人虽面无血色,但双脚沾地,无疑是活人,他豁然顿悟,启动油门加速上山。
火焰冲天露出一角时,伏特加将车停下,沿幢影森森的山坳跑了一段,远远就看见面朝火光,靠在保时捷引擎盖上抽烟的男人。
喊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伏特加将目光从被火焰包围的实验室收回,左右环顾,露出愕然的表情。
“大哥,毛利兰呢?”
男人依然缄默,微微打开被烟熏得看不清的眼睑,眯阖着指向火焰。
伏特加瞪大眼睛,心想不是吧……
小心观察了会儿男人意味深长的表情,他放松似的从鼻间吐出气息:“我还以为大哥是真的喜欢她呢……”
虽然这话他只敢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但实在是真心话,至于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奇妙的错觉,原因在于:她实在活得太长了。
另一方面,组织里需要大哥的地方实在太多,他一天脚不沾地除了睡觉就是工作,内部个个都是人精,卧底又那么不让人省心,挤出来那点枯燥的私生活约等于没有。他时而觉得大哥有种不被理解的孤独感,虽然他自己并不那么觉得,反而很享受,但在外人眼中看来就是如此。
所以当他的私生活被一个女人填满时,伏特加就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
“喜欢?”
琴酒将燃着火星的烟蒂踩在脚下,抬起一只前臂横在伏特加面前,背对火光,用那双隐没于黑暗中的墨绿眼眸凝视着他。
“你猜,如果我知道未来有天这只手会失去控制,我会怎么做?”
伏特加微微张嘴,好一会儿才迟缓地从舌尖迸出几个字:“砍……砍断它。”
琴酒笑了笑,看样子很满意他的回答。
“当断则断,这是为了黑暗抛弃一切的人,应有的魄力。”
伏特加默然。
“你入行第一天我不是就教过你吗?舍弃无用的情感,才能做天空中自由翱翔的乌鸦。”
是啊……他是说过。
伏特加瞬间明白了。
那两个字,叫割爱。
就像他心爱的这辆保时捷一样,伏特加毫不怀疑有一天他会一把火给点了。
这让他回想起多年前组织里盛传的一件事,那时候他还不是琴酒的手下,只是尚未通过考核的见习学员,那批学员是定向输送给行动组的储备,他们的考官是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也是琴酒亲自培养,最中意和信任的手下。
是个脑子比他灵光一百倍的少年。
可临到考核那天,考官却失踪了,虽然消息被压得很死,但还是有流言传出他背叛了组织,还卷走了相当机密的高层文件,连带着十几个跟他有关的人都遭了殃,行动组面临重整。
最后是琴酒亲自把人逮回来的,也是亲手处决的。
养了十年,没养熟。
也因为这事,他们那批学员考核拖了很久没有下文,一度以为被组织抛弃,可就在三个月后的某天,他见到了琴酒。
那次考核,他的综合成绩倒数第一,意料之中的事。
然意料之外的是,琴酒选了他,其余人都死了。
原因只有一个,他的忠诚度测分最高。
刚接受训练那会儿,银发男人总是自信从容地强调:笨点儿没关系,可以教。
过了两年,他常挂在嘴边的是:算了,教不会。
伏特加起先以为是自己幸运上了大哥这艘游轮,后来才发现,是大哥上了他的贼船。
不过没关系,大哥不会抛弃他。
因为他会永远忠诚。
*
黎明前的夜晚是最黑暗的。
壮丽的火焰仿佛要冲破天空的禁锢,去到未知的宇宙。
琴酒从怀里抽出最后一根烟,看着火星一点点燃亮,没有吸。
他喜欢火,喜欢硝烟的味道,喜欢在炽热中感受麻木的心跳,而小心谨慎的结果,就是会在毁灭的这一瞬感到无上的快意。
与其说唯物主义,倒不如说他是彻头彻尾的虚无主义者。
活着没意思,死去没必要,唯一有趣的是生死间的挣扎,和化作永恒的那刻。
生命不过是大自然循环的一部分,化作土壤又催生新的生命。就像她说的,在这有限的生命里,总要干一些肆意妄为的事。
事实上他早该这么做了,却捱到最后一刻。
犹豫,在他这里是不能容忍的情绪,那颗卡在枪膛里的子弹就是警示,也是耻辱。
摇曳的火光中,琴酒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个名叫毛利兰的女人。
他并不关心她叫什么名字,他的世界只有代号,名字是杀人前记在纸上用的,杀完人就丢了。贝尔摩德曾调笑说被他记住名字可不是什么好事,就像被阎王爷在生死簿上划了一刀似的。
后来回忆,在岛上的时候就该下手的,为什么没有呢?
他想,或许只是因为太闲了。
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下了判断:这是一个弱小的生命。
本来他对这样的生命提不起丝毫兴趣,浪费一颗子弹的事,虽然杀人是他最惯用的解决问题的手段,但他知道,并不是最高效的手段。如果有更高效的获取情报的手段,他不介意试试,正好身边就有这么个玩意儿,一种外表留不下痕迹,不必麻烦却能让人生不如死,和APTX4869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药物,作为新型的审讯手段再好不过。
树林里划下的那刀只是初步试探,如果她这么容易就死了,也没资格成为他的实验品。
直到酒精泼下去她还有力气跟他豪横,那时候他就在想:
很好,这个眼神很好。
会反抗才有意思,他喜欢有挑战性的事物,她的嘴比他想象中更硬,也更有挖掘的价值。
离开实验岛,他耐心等待了三个月,想着是时候验收成果了。他站在拍卖会场密集的人流中远远观察他的实验品,她与几个同龄的小鬼毫无阴霾地笑着,令他感到一丝异样。
通常情况下,任何一点负面情绪,沮丧、痛苦或是恐惧都逃不过他的侦视,但他反复确认过,没有,一点也没有。
在地下室执行任务时他就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因此亲自写下那张纸条,让人带过去,毫不意外再次见到了那双眼睛。
一双比上次见到的,更顽强的眼睛。
那时候他就在怀疑药效了,事实上如果不是解药的问题,他倒是很想亲自尝试,得到的答案还更具说服力。
按理和实验对象之间应保持适宜观察的距离,被关在一起着实是个意外,还意外得到了现场观测药效的机会。
更意外的是,这只小白鼠还跟他说对不起。
他想她大概是被毒傻了,这尚未开发完全的药说不定会损害脑神经,由此看来安全性还有待验证。
不过他并不是一个容易下肯定结论的人,实验还有必要继续,所以当这只小白鼠对他发出求救信号时,他不介意地伸出了援手。
她的嘴比他想象中要软,身体也是,所有可触摸的部位都带来强烈的女性特征,引起他的生理不适。
老实说,他并不喜欢接吻这种具有亲密意义或符号的行为,而更喜欢最直接的平息下半身反应的方式,但实际上半身接触后,他也没感到排斥。
后来复盘才意识到,某种不该存在的欲望就是在那个时候诞生的。
他厌恶这种感觉。
他向来是个一码归一码分得相当清楚的人,实验品就是用来做实验的,怎么能和生理欲望划等号,就像实验人员试图打开笼子和小白鼠发生点什么,荒谬至极。
好在作为实验对象她还算合格,成功捱过了三个月这道坎,作为奖励,也作为激励的甜头,他顺手就将那颗没用的宝石扔了过去,同时期待着下个月的见面。
原本,他饶有兴致等待欣赏一个脆弱的生命如何走向自我终结,但在海边,她一本正经说出那番可笑得几近诡异的言论时,他忽然感到厌倦。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深刻意识到自己没有科研天赋,对一切超出预期和失去控制的事物缺乏本质的耐心和调整能力。他期望在她身上看到一丁点儿实验轨迹的变化,然而没有,相反,这只小白鼠还站在笼子里,试图和他讲道理。
不得不感叹造物者的神奇,女人这种他最讨厌的生物,所有讨厌的本质在她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什么时候女人可以像男人一样冷静、理智,期望改变世界而不是改变人类,期望破坏规则而不是遵守规则的时候,她们才能真正和男人站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竞争,他才可以真正把她们视为值得的对手,抑或是伴侣。
某种意义上,雪莉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中的男人。
聪明可以省去不少麻烦,理智可以保证不偏离轨道,美丽?不过是附带的,锦上添花的东西,就像花花绿绿的包装纸一样,他在意的只有里面包裹的东西。
再看看毛利兰这个浑身都是他雷点的女人,她就像一个打满封条递给他的包裹,浑身上下都写着“不可拆”。
他并不是一个好奇心浓重的人,这种只存在于他幼年时期的劣根性早就被成长摒弃,他完美压制住了探究欲,对试图侵犯他认识领域的存在进行了第一次人道毁灭。
虽然失败了,但他觉得离想要的结果更近了一步。
然而那些邮件又一次给认识领域带来冲击,他的好奇心死灰复燃,本质上,这次实验已脱离了实验的范畴,变成一场游戏,而他好整以暇地,看她带着满是漏洞的伪装接近自己。
太有趣了。
一开始,他只用肉眼观察实验对象,现在他开始用放大镜,用显微镜去看。
结果有些遗憾,不过是只生命力顽强的小白鼠罢了,即便关在笼子里还是不停奔跑着,他因而兴致缺缺,探究欲开始懈怠。
在他放松警惕这段期间,小白鼠悄无声息从笼子里溜了出来,在他的领地如入无人之境地探索着。
他不以为意,根本没引起重视,本质上这是他的领地,她再怎样放肆都脱离不了他的掌控。
没想到的是,这只被他放任不管的小白鼠,却像突然拥有了自我意识那般跑过来与他亲近,若有若无地展示自己独有的特性和魅力。
抛开狩猎法则,她确实是一只单纯可爱的生物,让他不由自主把她当成宠物一样逗弄、爱抚,甚至萌生了想要带回家的念头。
渐渐地,它开始变本加厉,反客为主,一步步占据他的领地,压缩他的生存空间,当他有所察觉的时候,实验室已在无形中被一种异化的病毒填满。
这种罕见的病毒会侵蚀神经元组织,会造成行为异常化,会阻碍正常思路,会让人变傻。
这种病毒的学名叫“感情”。
他无法接受,这种早就被他彻底消灭在自我认知体系里的病毒,在这个实验室里诞生了,这种东西会摧毁他一手建立的稳固的世界秩序,带来新的不可抗力的危险。
严格来说,他不是一个专业的实验人员,会出这种纰漏也在情理之中。
他是个杀手,杀手就该用杀手的方式解决问题。
实验失败,他不得不采取紧急措施,封锁实验室,启动自毁程序,将变异的生物、病毒完全隔绝、消灭。
暴力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
现在,他的面前横亘着最后一道防线,他要让她停下来,永远地停在这里。
不能再往前一步。
*
黑白交替时分,天空被雾蒙蒙的灰盖住,沉沉往下坠。
日夜交替在神秘学上具有特殊含义,被认为是一天之中能量最强大的时刻,此刻的火焰就蕴含着这样的能量。
“真是可惜呀……”伏特加叹了口气,将目光从烧得变形的楼房前收回,转向车旁的男人:“大哥,时间差不多了……”
男人双眼蔽于帽檐下,浑似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