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海水如寒冰封冻四肢,跳下去根本施展不开,兰扑腾了好一会儿又被汩汩灌了几口才艰难浮上水面。
运动历来是她最擅长的,然而切身陷于危机之中才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技能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并占不到什么优势,遥望对岸渐渐远去的背影,感到沮丧又无力。
“喂,你等等我啊!”
琴酒没有回头,“想死的话,就留在那吧。”
兰微微怔住,定住脚回望身后冒着火光的船舷,似乎有人正高举着望远镜扫视港岸一带。
发现他们跳海朗姆大概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已经派手下追过来了……想到这里她立刻去追琴酒的步伐,男人走得很快,充分发挥着腿长的优势,而她之前逃跑消耗了不少体力,跟在后面渐渐力不从心。
走了一阵,琴酒颇为不耐地回过头注视身后的少女,她湿透的衣裙如白色画布贴在肌肤上,画布中心点缀着一丝妖冶的红,让他想起杯户饭店那晚雪莉身体溅开的颜色,那个女人逃走以后,已经很久没碰到能让他兴奋的猎物了。
原本,眼前的少女只是在他偶然闲来无事时自投罗网的猎物,捏死她比捏死一只蚂蚁更轻松,留着不过予以调剂,就像猫逮住耗子不急着杀只是玩儿一样,他难得有那样的心情。
没想到,就因为这短暂的一时兴起,让她活到了现在。
“你在看什么!”注意到他赤裸裸的目光,兰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你的裙子在滴水。”
经他提醒,兰回望身后一路的水渍,才发现自己的反侦查意识多么薄弱。眼见琴酒迈开长腿大步过来作势要撕她的裙子,兰从前额到脑后整个吓得一魂飞魄散,死死按住裙角。
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琴酒冷笑道:“女人都是死到临头还在意这些有的没的吗?”
兰没有说话,自顾自开始拧身上的水。
反观他,不知什么时候早把水渍弄干了,无论领口还是裤脚看上去都没有一丝凌乱的痕迹,只余几缕濡湿长发稍显随意地搭在肩上。
他似乎永远都是这样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样,除了风和烟,好像没什么事物能让他有所波动。
琴酒低头若有所思注视着她手上的动作,眼波微动,“把盒子给我。”
刚还想着解药的事,被他这么一说兰更是紧张地护住怀中物,硬顶着男人威慑力十足的目光僵持了一阵,最终还是不情不愿把东西交了出来。
轻轻掂了掂手心里的盒子,男人的笑意到达眼底,“你总是这么逆来顺受?”
兰白了他一眼,有些不满地怼回去:“那你就错了,我难道没有反抗吗?”
“确实……”
眼前的猎物总会在意料之外的某些时刻很听话,愚蠢可爱得让人舍不得弄死,却又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做些无谓的挣扎,真是矛盾。
但矛盾本身充满着可玩性。
兰勘不透他眼底的变幻莫测,只觉被那莫名的眼神盯得脊柱发凉。
沉默片刻,港口船坞突然传来阵阵枪声,灰黑色烟雾如蒸气腾腾升上夜空,与火光交织在一起,与此同时岸边黑雾里钻出几个持枪的人影,似乎是朗姆的人。
毫无预兆地,她被身旁男人的大手和极重的力道往前带得一个趔趄,霎时一颗子弹在脚后跟开花,还没来得及痛,眼前的世界陡然一晃天旋地转。
惊骇之下她被男人扛在了肩上,扔货物一样扔到一堆集装箱后面,好不容易从地上站起来耳畔突然砰地一声,琴酒对着远处开了两枪,第三枪似乎没子弹了,他眸光一暗,满脸镇定从怀中掏出烟盒抖了抖,目光在盒中余下几根湿透了的烟蒂之间游离,露出一丝烦躁的情绪。
持枪几人似乎有所忌惮,不敢轻易进来,只在外部持续输出火力。硝烟顺着缝隙漫延,灰蒙蒙恍若梦境,而兰背抵着的集装箱铁板所发出的每一下震击都足够真实,有规律地敲打着神经。
不想留在原地坐以待毙,她展开双目巡视四周,眼角余光瞥见琴酒所处位置上方累得高高的集装箱,箱顶有货物在震颤,且随着震击频率一下一下往边沿移动,眼看就要掉下来,她本能地第一时间飞身扑向他,几个满箱咚咚咚砸下来,其中一个正好砸到脊背上,痛得她闷哼了一嗓子。
琴酒很快反应过来,在最后一个箱子迎面下落时翻身用手心护住她的后脑勺。
静静躺在地面平复了一会儿,兰才艰难推开压在身上的男人,头还眩晕着没彻底缓过来,男人突然一个用力掀开了她背后的裙子。
抗议的话还未出口就被迫憋了回去,她握紧拳头,心想反正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不跟他一般见识。
集装箱缝隙泄漏的月光零落不一,在冰冷的水泥地面描绘出破碎的形状。琴酒眸光落在少女雪白后背状似狰狞的蜈蚣上。
这不是第一次见到它了,在那个充斥着霉味的海岛上,那个阴暗的房间里,他有些意外过了这么久还能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刚刚落下的淤青正好在疤痕两侧开出灰色阴影,似一只即将破茧的蝶蛹在他手中微微振翅。
“……蠢货。”
“喂!这就是你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因为你实在太蠢了。”
“你……”
“解药和枪都在我身上,如果你足够聪明,应该懂得找机会往我脑门上补两枪,再拿着解药远走高飞,至此你的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可是现在,你错过了救你自己和工藤新一的唯一机会。”
“关键时刻哪想得到这么多……”兰义正言辞道:“再说,我才不会像你一样有这么卑劣的想法!”
“卑劣?”琴酒嗤笑,“正常人的求生欲居然被你说成卑劣,应该说你太过天真,还是自视甚高?”
“你别说了……”兰紧闭双唇从地上站起来,“我听不懂,也不想懂。”
说话间外面的枪声消失了,兰怀疑那些人已不管不顾闯了进来,面带忧色朝四周看了看,又偷偷瞥了眼身边的男人,高大身躯逆光直立着,瞳孔如透视镜穿过集装箱,不知在看什么。
这片区域堆叠着大大小小的货物,弯弯绕绕错综复杂仿若迷宫,琴酒领着她走进去,他的眼睛仿佛天生就适应黑暗,脚下步子从未停歇,不多久就拐入一片陌生天地。
面前是一个狭小的浅湾口。
大风从两侧灌入,凛冽萧瑟,皎月却异常明亮地高悬于正前方,光晕在水波间荡漾着朦胧的柔和美。兰实在又累又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就再也不想起来。
回顾今晚发生的一切,疼痛却不真实,恍若置身梦境,许是突如其来的安静太过宝贵,许是月光太过唯美,她面朝大海眯了眼,喃喃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
“我看你领导和同事都不怎么信任你,甚至还要至你于死地,你有没有想过趁现在脱离这个组织呢?”
话音落下,空气陷入诡异的宁静。此时此刻问这种问题虽有些不合时宜,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她不想错过。
“当然,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接受法律的审判,但你或许可以尝试放弃杀人这条路,躲得远远地做一个普通人不好吗?”
见男人仍不回答,她鼓起勇气继续游说:“而且,就算你不愿过逃亡的生活,如果你能主动自首又协助警察办案的话,肯定能免除不少罪行,说不定结果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糟糕呢……”
兰还在认真组织语言,就听到身旁一声轻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听你说话挺有意思的。”
“为什么?”
“刷新三观。”
“……”
他淡漠的语气实在很难听出情绪,不过至少不是坏情绪,兰因此感到一丝希望,“这么说……你至少有听进去一点点咯?”
琴酒别过眼,瞳孔如狙居高临下锁定她的脸,仿佛要在上面盯出一个洞来,随即发出哼笑:“怎么可能。”
听到他的回答,兰并不气馁,睫毛轻轻扇动眼睑,任由月亮在她眼中投下天真执着的倒影,“你要不要再好好想想?”
“你是警察派来的调解员吗?”
“你别说,我还真想试试这个职业呢。”
“算了吧,你不适合。”
“为什么?”
“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带着明显的目的接近目标,别人只会把你当傻子。”
虽不想承认,但兰觉得他解释得还算中肯,而且他现在看上去心情还不错,难得愿意跟她多说几句。
甚至更多。
“这世上的事做什么对我来说大差不差都那样,走上这条路虽是个意外,但我的人生准则是,一旦做了选择,就不要回头……”
“世界规则本就是弱肉强食,而违背自己立场却是只有人类才会做的最愚蠢的事……”琴酒眺望远方,目光漠然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知道我选择了一条怎样的路,无论前方要面对的是洪水还是猛兽都无所谓,我不会回头,尤其那些死在我手上的人,他们的脸对我来说就是昨天随手写下的一页纸,一旦丢掉就再也记不起写过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兰被他语意里对人命的漠视震慑到了,然而下一秒又为他能对自己说那么多感到开心,于是玩笑似地问了一句:“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你手上,你也会转眼就忘掉我吗?”
琴酒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低下头静静坐在岸边,双腿自然垂落在空中荡来荡去,海风将发丝吹到耳后的同时也吹散了困意。
“真奇怪,这样和你聊天会产生一种好像我们已经是朋友的错觉。”
“还好你知道是错觉。”琴酒说着低头看了眼怀表,虽然表现得不明显,但她感觉得出从刚才到现在男人一直都保持着警惕状态。
想到有个放哨的,她安起心搓了搓手,转动僵硬的四肢,然而俯仰之间,身边人突然从眼前消失不见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突然被拽入水中,尖叫声被一双大手死死捂住,直至对上那双墨绿色瞳孔,她才察觉到岸上细微的脚步声。
之前在岸上被风吹了一阵就已经很冷了,此时泡在水里更有种持续失温的恐惧感,兰四肢无力,唯有紧扣住他的手臂才能防止身体被海浪冲走。
直到脚步声随着心跳声临近,一双大手冷不防圈住她的腰,用力将她带入更深的水中。
水波深邃幽微,像一面看不见的渔网将她网在里面,无法呼吸。直到再也憋不住,兰猛然探出水面大口呼吸,还没吸两口又被男人拉回水里。
随着后颈那股力道,鼻尖被迫撞上男人坚硬的下颚,口中气息突然被微漾的水波攫住,一点点抽空,仿佛被吸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和上次一模一样,不一样的是这次终于有力气推开他。
“你……”她气得发出颤音。
琴酒挑起略带笑意的眼眉,月光下银白晃眼的几缕发丝缠绕于脖颈处,水珠顺着下颚滴滴淌着,看上去邪恶又魅惑。
“上次欠我的,这次还了。”
男人厚颜无耻的程度简直刷新了她的三观,兰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意识到危机解除,立刻反身试图爬上岸,然而在岸边蹦跶半天就是使不上力,最后还是被人“好心”捞了上去。
琴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就是向你索要个回礼吗?成年人的世界规则就是账必须算清楚。”
兰这下脑子转得可快了:“我刚救过一个人,那人态度可恶劣了,虽然我救人也没想要别人回报什么的,但某人既然受了益,成年人的规则,说声谢谢不过分吧。”
本来只是气不过想怼怼他,谁知话没说完男人掉头就走。正当她暗自嘀咕对方小心眼时,半空突然抛来一个不明物体。
“谢礼。”
外表看上去像颗糖,打开深色哑光包装纸才发现是块巧克力,塞进嘴里的一瞬间兰苦得皱起了眉头,然而品着品着突然品出一丝异样。
吐出来看,是颗黑白胶囊。
指尖微颤,她蓦然怔在原地,一时五味陈杂。遥望男人远去的背影,脑海隐隐浮现从开始到现在与他之间发生的种种纠葛,一幕一幕全是灰黑色的记忆,可她忽而觉得在未来的某一天,这些回忆会变为另一种颜色。想到他在说“怎么可能”时无比肯定的语气,她的心中升起天真得近乎荒诞的执拗。
想将不可能,变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