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莫罗停了许久,屋子里能清楚听见他的吸气声,过了好一会才道:“咱们先前说到哪里了?”
“说到阿伊莎一直闭门不出,直到五日后迎亲队伍来了。”那人情绪冷淡,“听方才所言,是又出什么变故了?”
安德拉低低叹了口气道:“这内里的因由,现在还知道的也只有我一人了,现下既然你问起,我也发过誓言,说给你听,便也绝不隐瞒。”
“我受瑞升逼迫,又因为阿伊莎答应嫁人这事心里头难受,好几日没有睡好,心思交缠之下得了一场大病,能在婚宴上露面都是勉强,走完场面之后便立时回家,半点不愿意多待,躺在床上也不愿动弹。就这样迷迷糊糊睡了也不知多久,我忽听得门外有脚步声响,正自纳闷是谁,便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将门帷掀起,站在我床旁冷声道:‘安德拉,起来。’我起先以为是做梦,睡得迷糊了,可那人声音越来越响,我睁开眼才发觉不是做梦。”
那阴影之中的人好奇道:“嗯?有人来找你?是谁?”接着不待安德拉回答,便又自语道:“能这样不经通传,擅自进你屋中,又敢直呼你名字的,想必不是一般人。”
安德拉听这人这样说了,颇为赞许瞧了这人一眼道:“不错,那你可能猜得出来是谁?”
那人略一思忖,旋即道:“猜对猜错也没什么奖励惩罚,那我就大胆一猜,那人定不会是你的妻子儿子,你的管家自然也不可能,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那位‘瑞升老爷’了。”
安德拉低叹一声:“你当真聪明,猜得不错。”
那人道:“当真是他?可是,若真是他,那就不对了。”
安德拉道:“哪里不对?”
那人道:“你说那时候是阿伊莎与他成婚之日,既然如此,他新婚当夜又怎么会弃了自己如花似玉的妻子,半夜跑来找你?莫非……这就是你说的‘变故’?”
安德拉低声道:“任你如何聪明伶俐,想来也猜不出个中关节情状了。”那人轻声道:“老莫罗,饶是我闻一知二,这事情你不说,只怕我也半点都猜不到了。好啦,你快说吧,他新婚当晚半夜来找你,是做什么?”
安德拉道:“我那时听到他的声音,一睁眼又瞧见他,本来就头疼的脑袋更是像要裂开一样,心中本就郁结,当时更是不想理会,将身子转过去,不想理他。谁知道他发起狠来,没有往日对我的和善态度,一把扯住我的领子,将我提了起来抵在墙上,一句话也不说,一双眼睛瞪着我,像是要杀了我似的。”
那人道:“他……很生气?”
安德拉点点头道:“是很生气,可他白日里还欢欢喜喜娶了阿伊莎回去,到了夜里又莫名其妙对我发起火来,又加之我心里本就不痛快,我的儿子成为他局中的一步棋,我的女儿也被迫嫁给了他,现下他闯进我屋子里发起疯来,我再也忍耐不住,心口一股热气上涌,破口大骂道:‘阿伊莎已经如你所愿做了你的妻子!你现在还来找我做什么?要杀了我么!好!那我这条性命你也拿去就是!’”
话到这里,安德拉惨然一笑道:“其实当时我气上心头,又发了病,说话没有经过脑子,没有想过,倘若他真发起疯来杀了我,我的佐西玛和雷莱帕斯又该怎么办呢?可当时我心里各种惊惧不安和愧疚感几乎将我吞没,我是当真存了死志的,那话、那话是做不得假的。”
那坐在阴影里的人道:“然后呢?瑞升做了什么?”
安德拉道:“你一定猜得出,我现在还好好坐在这里同你说话,是因为他当时就没有动手。但我想,你肯定也猜不到后头的事。我这话一骂,他反倒将手松开,退后站在那里俯视我,过了好一会才道:‘安德拉,如果你有至亲至爱之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当如何?’”
那人咦了一声:“莫名其妙,他怎么又突然问这话?”
安德拉道:“我也是同你一样反应,觉得他这话说得奇怪,可转念一想,莫不是他又想出别的计谋,想要害我的佐西玛和雷莱,心中不禁后怕,夏日里背后出了细密密一层冷汗,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直勾勾盯着他。”
“那他是什么反应?”
安德拉道:“瑞升见我盯着他,闭了闭眼,在床头的椅子旁坐下,又轻声道:‘我这话问的人不对,你又没有旁的兄弟姐妹,可是我又还能问谁呢?’接着他又看我半天:‘看来这事,你是真不知情。’”
那人听安德拉这几句话说完:“至亲至爱……兄弟姐妹……啊!莫非!”这人说话间猛地抬起头来,直直看着安德拉。
安德拉自然听到这话,低声道:“我儿倘若有你五分聪慧,当时都不至于落入那般境地。”而后安德拉续道:“我听得瑞升这样说,自然是一头雾水,勉力坐正了道:‘什么事?’瑞升望着我,手握成拳头,轻声道:‘你先回答我,倘若你有至亲的姐妹兄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当如何?’我听他这样问,自然是觉得摸不着头脑,可我知事出蹊跷,他这样问我定然有缘由,又想到辜乌德与阿伊莎的事,心头一跳,隐约之间,觉得我的话只怕能左右一件大事,便即踌躇道:‘我听汉人说姐妹兄弟之间好比手足肱支,相处之间难免会有磕碰摩擦。可即便如此,难道就有脚因为手受了伤,把手砍掉的道理吗?’”
阴影里的人听了,轻叹一声:“可骨肉相残,同室操戈之事从来没有断过,世间之人知道这个道理的不少,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呢?”那人坐在阴影里,望向安德拉。安德拉只能听到那人冷声道:“你说完之后呢?”
安德拉道:“瑞升听我说完,长长叹了一声,看着自己的手低声道:‘你说的不错,到底骨肉至亲,便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又怎么能断手折足呢?’说完,他看着我说:‘便依你此言,饶了她的性命。’说完他转身就走,也不多话。我叫这话一吓,全身汗涔涔的,精神竟也好了不少,瞧见他要走,便急忙追上前去道:‘谁?’可他一点也不理我,直直走出门去,我也不敢多问,急忙追着出去了。”
“我追着他从后门出去,瞧见门外站了他六个亲卫,手里牵着马。那些亲卫与瑞升俱是一般装扮,黑斗篷挡住脸面身形,昏沉夜色下,谁也不能轻易分出。那些亲卫见瑞升与我来了,也不多话,只是将马牵了过来,我恍恍惚惚骑马同瑞升一道进了城主府,一路上只见街上卫队人手竟比之以往更多,戒备更严,我头脑逐渐清明,又联想到方才之事,心中大呼不妙。”
那人道:“如何不妙?”
安德拉苦笑:“这城中卫队调度必然经过我手,可那晚我却丝毫不知,这事……这事……”
他话未说完,那人便接着道:“背着你调动卫队,又深夜直趋你的卧房问罪,果然不妙。”
安德拉继续道:“我进到城主府中,却见戒备更严,他在前大步行走,我也紧随其后,走了大半路程,我才发觉不对,这路竟是通往瑞升与阿伊莎婚房的路。到了门外,我才瞧见屋子外头站了两个健壮的婢女一左一右守着门。他也不多说话,只对我说了一句:‘你来。’我便也跟着他进去,进得屋中,又拐进后房,就瞧见屋中坐着一个穿华服的女子,而那女子身上穿的华服我自然是认得,那是当日成婚时穿在阿伊莎身上的婚礼喜服。”
“可是那个人,不是阿伊莎。”安德拉顿了顿,“那女子背对外门而坐,我虽不能瞧见她的相貌,但我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她不是阿伊莎。先前已说了,阿伊莎有着一头像是金线一般漂亮的头发,可那女子乃是一头黑发,显然不是她。”
阴影里的那人似乎有所察觉,声音微微拔高:“难道!”
安德拉叹道:“想必你已猜到了,是不是?不错,那女子听见声响转过头来,屋中灯火通明,我自然将她的面目看得清清楚楚,自然也知道那穿着阿伊莎婚服的女子到底是谁。”
说话间,安德拉望向坐在阴影里的那人道:“替代阿伊莎的姑娘平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又聪明伶俐,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来。那晚盖着喜巾的新娘不是阿伊莎,是娜斯林。”
那人得了回答,确定了心中所想,自然毫不惊异:“虽在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不过娜斯林既然在这,那阿伊莎呢?”
“你现在问的这个问题,那时我也想问,瑞升也想问。是啊,娜斯林小姐既然在这里,那阿伊莎呢?”安德拉轻叹道,“我和瑞升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可知道这个问题答案的只有娜斯林小姐,但是她既然敢背着自己的哥哥做出这种事,又怎么会说呢?”
那人插嘴道:“可你心中却隐约明白了,也猜到了是不是?”
安德拉点头道:“她虽然未说,可我又怎么猜不出来呢?先前在我府上发生的事我又岂能忘记?”
“娜斯林小姐一瞧见我来,自然惊了惊,但她从来就很聪明,晓得这时候绝不可惊慌,便佯做无辜,对我嬉笑道:‘安德拉,你来啦。’我看见她这样子,背后却是止不住的冷汗。我到了才知道,先前在我府上瑞升所说的‘被饶了性命的人’原来是谁。我望向瑞升,晓得这位城主老爷是当真动了杀意,若不是心中到底留有余情,便是我先前所说的劝言也动摇他不得。而与此同时,我心中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想,那是一个决不能告诉瑞升的猜想。”
安德拉叹道:“我也不知我那时候脸上的神情有没有暴露什么,到底是太让我意外了。好在瑞升眼睛牢牢盯着娜斯林小姐,没能注意到我。我听到他问娜斯林小姐道:‘阿伊莎呢?她去哪里了!’娜斯林小姐望着瑞升,脸上一点惧怕也没有:‘大哥,你别问了好不好?’她声音语调又轻又柔,可笃定坚决,丝毫没有动摇。”
“瑞升又道:‘我杀了你!你信不信!’我虽知道他已决定要饶了娜斯林的性命,可刀子拔出来,架在三小姐的脖颈上这件事也绝不是作假,眼见得只要这雪白锋刃再往上轻轻一送,这样聪明漂亮的孩子就没了性命,我心里也免不了又惊又怕。”
那人道:“瑞升这样逼迫,娜斯林又说了什么?”
安德拉黯然道:“她白刃在颈,丝毫不惧,只是笑道:‘大哥,我既然决定要做这事,又怎么会想不到后果呢?’她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却比我这个男子更要有勇气胆魄,我为了权名地位畏首畏尾,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他抬头望着烛火,脸上一片羞愧之色,屋中一时寂静无声,过了片刻,他才继续道:“好,我继续说下去。”
那人只听安德拉道:“瑞升见她这般情状,不知为何手竟发起抖来,刀子也握不住了,狠狠把刀子摔在地上,厉声喝骂道:‘我喜欢她!我要她做我妻子!你是我妹妹!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怎么能背叛我!’娜斯林小姐却坐在那里冷声道:‘大哥,你喜欢阿伊莎,可阿伊莎愿不愿意你知道吗?她不喜欢你,你逼她嫁给你,就算得到了,又有什么意思呢?天神说过:“强求得来的不属于你,属于你的不必强求。”大哥,你年长我这么多岁,这道理你难道不明白?不清楚吗?’”
“瑞升听了她这话,当然气得半死,他和我一样都是虔诚的信徒,听到娜斯林小姐用天神的话来驳他,便再也忍不住,伸手狠狠打了娜斯林小姐两记耳光,狞笑道:‘凡是我想,必要得到。她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那人插口道:“他这样偏执,实在荒唐。”
“瑞升说完对唤来屋外两个婢女道:‘你们两个好生伺候三小姐,要叫她乖乖待在她自己的院子里,决不许出屋子半步,要是她出来了,我就要了你们两个人的性命。’他这最后两句话是对娜斯林说的,他清楚自己这个妹妹心善,见不得旁人因为自己受罪。接着他又对娜斯林小姐道:‘当然,只要你说出阿伊莎的下落……’只是话没说完,娜斯林就站了起来,看也没看瑞升一眼,就带着两个婢女走了出去。要不是她脸上还有两个巴掌印,竟像个高贵的王者一般。瑞升一瞧见她这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脸都涨红了,伸手就将桌子上的东西全都拂到地上去,大喊着让我滚出去。”
“我当时与他认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这样发火,也不知他是这样卑鄙的人,短短一个月不到,他在我心中的形象竟被全然颠覆了。我听了他喝骂,恍恍惚惚走出门去,心中生出极大的疑惑不解来。到底那个对我有知遇提拔之恩,对我像兄弟一样的瑞升老爷是真的?还是现在眼前这个设下计谋强娶我义女,还威逼软禁自己亲妹妹的瑞升才是真的?”
安德拉说到这里,脸上一片迷茫,只是瞧着室内那扇屏风道:“我听我义妹说‘四十不惑’,说人到了四十岁,就不会为外物所迷惑,有了自己的判断。天神也说:‘人的年岁越长,便更有自己的判断。’可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