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可他不是还没成亲么?我之前还好奇呢,怎么二十三岁了,居然还是孤家寡人。”
斐然捕捉到了八卦的气息,一下兴奋了起来,起了个大早的困倦,也瞬时间烟消云散。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赵大人年少时,遇见了一个姓沈的恩公,好像正是在河广的文昌府做知府的。可惜,这位恩公不幸早逝。他原本膝下还有个小女儿,但是因为一些因缘际会,也不见踪迹了。赵大人埋头苦读,考取功名,发誓日后一定要找到恩公的女儿。如果她未嫁人,他就求娶;如果她嫁人了,就和她结为兄妹。”
桃枝熟稔地一口气把整件事大概说了一遍。
沈容端原本还在捻起刚刚没检查过的银锭细看,可耳朵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银锭也没心情看了,全部放回了斐然手中。
“这个恩公姓沈?倒是和沈大人同姓呢。”
斐然则浑然没发现沈容端有些异常的神色,依旧热情地八卦。
听桃枝提起自己的往事,赵秉清的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这么多年,他每到一个地方,总会四处探访,这里有没有永昌十一年来的、那年十岁的孤女。
但总没有结果。
偶尔遇到几个符合的,他激动地上门去问,但其他信息往往也根本对不上。
坏就坏在,他掌握的信息实在是太少了。
他并没见过这位沈二小姐,也就不知道她有什么外貌特征。
只是常常听沈濂老师提起,说她特别聪明,很讨人喜欢。
后来,他中了探花,又做了知府。
一路上,许多人都知道他在打听一个姓沈的小姐。
甚至还有人特意让自己的女儿冒充她,以求攀上高枝。
但他也不是个傻子,多询问几句,总会有破绽。
久而久之,这样的人见多了,更加对情爱之事淡了心思,只一心忙于政事。
有时他也会想,不会沈家这个唯一的骨肉,也早就陨身了吧?
但他总不愿相信。
赵秉清抬眼,触到沈容端深不见底的狐狸眼,一下从刚刚的情绪中抽离了出来。
——眼下,更紧迫的事情无疑是处理斐然手上来历不明的银钱。
于是,他急忙扯了扯沈容端的腰带:
“沈大人,这钱我不能收,都不知道是谁给的。”
“叫沈什么?”
沈容端却置若罔闻,转身看向桃枝,开口问道。
这个世界难道当真就这么小?
难道这个赵秉清,就是当年父亲收进慈幼院的那个小男孩?
“唔……好像是叫沈濂。对吧,赵大人?”
“对。”
听见身后赵秉清的回答,沈容端愣了几秒。
没有回头。
——还真的是他啊。
“……莫非沈大人认得我恩公?”
见沈容端特意询问沈濂的名字,而且问到后的反应有些奇怪,赵秉清心里突然有了些激动的预感。
沈容端不喜欢管闲事的。
一路上,他们谈天说地,沈容端往往闷声不语,只是赶路。
觉得他们行慢了,要催促时才说话,而且常常是寥寥数语。
现在,她竟然主动发问。
说不定,她和恩公是什么远方亲戚呢!
“不认识。”
下一秒,沈容端就干脆利落地看向他。
沈容端的瞳仁是十分黑的,像两滴墨。
清澈,但是不见底。
说完,她就拎着赵秉清上了马。
今日要离开绵州城,大约下午到绵州府和开元府之间的那条开元河边。
下午必须过河,之后还要走一段路,才能到岭西的汉陵府。
如若到不了,就只能赶夜路。
或者露宿荒郊野岭。
这两种结果,她都不希望看到。
这一段路,她并不太熟悉。
还带着赵秉清和桃枝两个拖油瓶。
所以,要尽快上路。
“沈大人,那个银钱,我不能要啊。”
看着还捧着那个包袱的斐然,赵秉清又想起这茬,急忙又拉了拉沈容端的腰带。
沈容端被他一勒腰,上半身却反而离他远了些:
“人家给你,你就收着。……有话就说,别动我腰带。不然把你手砍了。”
说完,直接策马而行。
斐然和桃枝在另一辆马上,紧紧相随。
赵秉清听见沈容端的答复,不由得暗自皱了皱眉。
他想起了自己初来思南府做知府时,手下府衙里那些衙役令他十分憎恶的行为。
其中就有,去外面出差事、押送犯人时,对犯人敲诈勒索这一项。
如果犯人不乖乖奉上足够的银两,而且他还没有什么有权有势的亲戚罩着的话,轻则数顿毒打、不给饭食。
重则直接曝尸荒野、冤死他乡。
他那时花了好大的力气肃清这种不正之风,用了一两年,才稍微好了一些。
但他知道,别的地方的衙役,恐怕只会是有过之而不及。
赵秉清不禁又想起刚刚沈容端反复把玩那些银锭的样子。
现在回忆起来,什么深不可测的狐狸眼。
分明是闪着精光的狐狸眼!
这样想着,他对沈容端的印象又不好了几分。
路上,走到没那么颠簸的路段,沈容端突然头也不回地开口问:
“你,为什么要求娶那个沈二小姐?”
“啊?”
突然听到沈容端这么冷不丁地一问,赵秉清也有些愣神。
——那些酒楼说书人嘴里说的、还有街边话本里写的,不都是这样吗?
——最后才子佳人终成眷属,成功报恩。
沈容端还以为赵秉清是因为风大,没听清她说的话。
但却并没有再问一次的意思。
她刚刚,有点失言了。
她不该这么关心这件事的。
——虽然赵秉清想娶的,就是自己。
问多错多,平白惹人生疑。
没听到就算了吧。
反正自己也不可能嫁给他。
真是荒唐。
没想到,赵秉清只是在认真思考这个此前都不曾仔细琢磨过的问题。
想了一会,他顶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凑到沈容端的耳朵边,大声道:
“因为我希望她过得好,过得比谁都好。”
突然感受到赵秉清发丝间的金桂香气、他唇齿吐息带来的温度,沈容端瞬间攥紧了缰绳。
只觉得身体被他触及的地方都很奇怪,有种想立马避开的酥麻之感。
片刻后,才有时间在风里拾起他零落的话语。
辨清了他说的话,沈容端蓦地睁大了双眼,怔愣了片刻。
然后,身体向前倾去,一抖缰绳,加快了奔驰的速度。
赵秉清被她这一提速,身子不由得往她背上靠去。
但想到她刚刚的剁手威胁,只好小心地抓着她的腰带。
身后的斐然不明所以,还以为沈容端是嫌他们走得慢,也赶紧提快了速度。
沈容端此刻跑得越快,脑子越乱。
只觉得沿途的山光水色,都融成了一片模糊的五颜六色的流线,被一下泼上了空白的宣纸。
而她,正载着赵秉清,纵马淌过这铺天盖地的色彩。
他怎么能希望她过得好呢?
——慌乱过后,沈容端首先识别出的是恼怒的情绪。
这样的人生,如此的境地。
她凭什么可以过得好?
他凭什么要她过得好?
如果她过得好,她怎么对得起自己惨死的姐姐、娘亲?
思及此,只觉天地间的一片淋漓,都汇成了一把火焰,烧得干干净净。
沈容端对父亲的感情,是复杂的。
或者说,是一种爱恨交织。
怪不得她讨厌赵秉清。
原来是因为,他很像自己父亲。
都一样轻狂,一样不负责任。
在外面,天天叫嚷公平、正义,要匡扶天下黎民百姓,把名声一应收入囊中,个个都说他们好。
可回到家,却告诉自己的妻女,要和他一样,把全副身心都奉献出去,最好自己什么都不留,家徒四壁。
最最好的情况,就是大家一起把性命也赔上。
就是现在这样。
整天响亮地仗义执言,最后却是谁都得罪了,没有朋友,敌人立了一堆。
除了挺直的脊梁,他们还有什么?
平时他们帮扶的那些人呢?
谁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帮他们呢?
——没有人。
——只剩妻女,苦苦求情。
思及此,沈容端眼神一暗。
她又想起了那些砸向他父亲的石头。
想起了在思南府府衙,鸦雀无声、往后退缩的众人。
想起了在清河府府衙,那些砸向她的石头。
——每一次,都是她娘亲苦苦周旋,才让她爹不至于大祸临头。
怎奈他死性不改,终于酿成这一场无妄之灾。
要她娘亲、阿姐陪葬的惨剧。
要她娘亲、阿姐的性命来祭的官名。
他们口口声声说心里有天下苍生,可唯独没有自己的家人。
沈容端最恨这种人。
赵秉清,恰恰也是这种人。
如若是在梦中,她或许还会为这样的人掉几滴泪。
可这不是梦。
是孤零零的人世间。
此时此刻,念随心转,她刚刚脸上一瞬闪过的震动已经无影无踪。
取代的,是一声冷笑:
“要她过得好,所以要娶她?你觉得你能让她过得好?你真的不觉得自己现在是自身难保?都说三年清知县,都能攒十万雪花银。不知道你这个知府大人,却有多少钱财田产,能让人家过上好日子?依我看,你也只是嘴上说说,实际上还是醉心功名。跟了你这种人,轻则倾家荡产,重则人头落地!”
听着沈容端凭着风一个一个字砸来的恶语,赵秉清的脸再次涨得通红,身体也气得颤抖起来。
片刻后,他也报以一声冷笑:
“是啊,像你这样的奸佞小人,心中的好日子,又怎么会和我的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