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从指缝中滑过,带着湿润的雾气,就像腕间传来的触感,黏腻又湿滑,是血还是别的什么。
垂在空中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神,让刺痛也变得微不足道,裙摆在风中飘扬,许妙愉艰难地抬起头,视线沿着手腕上那只指节泛白的手向上看去,直到看到那张熟悉的俊颜。
惊讶逐渐取代了恐惧,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景珩是如何做到过来拉住她的。
她感觉到他在用力,手腕上的疼痛因这力气愈发明显,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那力气减小了一瞬,恢复如初,命和暂时的疼孰轻孰重,不是一个需要权衡的问题。
但是与此同时,她也听到了从他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对于其他人来说,景珩毫无防备地背对着他们,这是多么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在最初的惊讶之后,他们再没有犹豫,迅速上前,举起手中的刀。
许妙愉挣扎起来,用眼神示意他,“放开我。”
景珩没有听从。
就在背后的刀光刺痛了许妙愉的眼睛之时,刚才一瞬间的失重感又裹住了她,她无法控制地开始掉落,但腕间的手还在,甚至还在用力。
只听得一连串刀刃划过石头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们坠落的速度似乎有所缓解,她心跳不由得加速,原本抱着必死的念头,此刻忽然又有了转机。
咔哒一声,两人彻底停了下来,是什么东西卡进了石头缝里,许妙愉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抬头看去,只见景珩手中握着一样东西,看起来像是匕首的刀柄,另一端深深嵌进了崖壁之中。
崖壁凹凸不平,既有突出的尖石,又有就像被鸟啄开的一样的凹陷,乍一看,他们是绝处逢生了,可是再仔细一瞧,除了他手中不知道能坚持到什么时候的匕首,他们周围根本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
景珩慢慢用力,将她拉了起来,拉到两人的脚几乎平行的位置。
“看到左边那块凸出的的石头没有,站上去。”景珩额头冒着汗,声音也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来的,他的力气再大,这一连番惊心动魄的操作,也足够让人达到极限。
许妙愉不敢犹豫,连忙伸脚站了过去,那突出的石块只有她半个脚掌大,稍不留意就会滑下去,她只好能完全趴在崖壁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脚掌上,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这时,景珩忽然放开了她的手腕,手腕上桎梏一旦失去,仿佛与世界的连结也失去了一般,恐惧再次涌上来。
她咬着嘴唇,不知所措。
“别怕。”景珩的声音在这时候突然响了起来,那么温柔,一下驱散了她心中的恐慌。
下一刻,他轻轻一荡,来到她的身边,终于空闲的手臂再度用力,环住她的腰,他低头在她发间落下一吻,“害怕就抱紧我。”
这里并没有多余的落脚的地方,所以他的选择是继续重复之前的动作,抽出匕首,当两人向下落去之时,仍旧用匕首减缓掉落的速度,中途碰到可以落脚的地方,又停下来休息片刻。
许妙愉紧紧抱住他,将头完全埋在他的怀中,一路无言。
越往下,滕蔓越多,石块也越发整齐,渐渐的他们已经不需要匕首的辅助,仅凭景珩在各个石块之间跳跃,也能够慢慢往下,直到树顶近在咫尺,他们终于离开了崖壁,跃到树枝上,又从树枝上跳到地面。
人迹罕至的树林突然闯入了两个不速之客,惊起一群慌张扑腾的飞鸟。
鸟鸣声此起彼伏,倏尔又归于平静。
从前没有发现,原来脚能够踏实地踩在地面上是这样令人安心的一件事。
许妙愉长舒一口气,退后两步从景珩的怀中钻出来,还没来得及去看对方,她忽然感到脚似乎踩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上,刚一用力,只听咔擦一声,那东西就断了。
她赶紧挪开,疑惑地低头看去,地面全都覆盖着厚厚的一层枯枝落叶,她方才踩着的地方凹下去了一个一寸深的小坑,隐隐能够见到树叶覆盖下的一抹没有光泽的白色。
那是什么?
她心底还在纳闷,景珩已经从地上捡了个树枝,随着落叶一点一点地被拨开,那抹白色的轮廓越来越明显。
是一副白骨。
许妙愉倒吸一口冷气,害怕地想后退,却再也不敢乱动,唯恐这一退又踩着了另一副。
景珩就站在她的身旁,见状轻笑了一声,似乎是在嘲笑她的胆小,他走到白骨面前,继续用树枝扫去落叶,骨架渐渐明晰。
当颈部的骨头也暴露出来之时,他回头看了一眼佯装镇定的许妙愉,终于停下了动作,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是具人骨,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说着抬头望向崖顶的方向,茂密的枝叶遮天蔽日,别说崖顶了,就连天空也只能从缝隙中瞧见。
他又说:“这个位置,应该是从上面失足掉下来的。”
还有些话,他怕吓到许妙愉,没有直说。
齐云峰以及崖底的这片树林不知存在了多少个日月,下面掩藏的白骨绝不只有这一具。
不过也不需要他多说,许妙愉哪里猜不到,她咽了一口唾沫,拉住他的袖子,“我们快出去。”
树林之中光线暗淡,阴沉潮湿,既是蛇虫鼠蚁的乐园,又是杀人越货的好场所。
她可还记得,上面那些人一心想要他的命,虽然不可能跟着他们跳下来,但赶紧从山路下来查看情况也不难做到。
而且,现在鄂州局势混乱极了,指不定暗中还有别的势力,也在等着他落单的这一刻。
景珩反握住她的手,没动,“现在知道害怕了,刚才你跳的倒是很果断啊,还说不需要我救,我要是不救你,你现在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许妙愉愕然,他们还没脱离危险呢,怎么就开始秋后算账了,果然温柔只是错觉。
她想将手抽回来,他握得很紧,她根本做不到,于是赌气说道:“不走算了,干脆都死在这儿,还有这么多伴。”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服软。
半晌,景珩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拉着她向外走去。
许妙愉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抿唇轻笑,嘴上还要得寸进尺,“你放开我,我自己能走。”
“真的?”
景珩话音未落,他们右侧的树林之中,忽然传来了微弱而奇怪的响声,像是什么东西摩擦着树叶的声音。
许妙愉僵住,慢慢将头转过去,只见一棵树下,细长的身影尾部盘旋在树根,上半截身子绕在树干上,尖尖的脑袋悬在半空中,朝着他们的方向吐着信。
“啊”地一声尖叫,许妙愉慌不择路,撞进了景珩怀中,他顺势将她搂住,看她闭着眼睛微微颤抖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须臾之后,他忍着笑,在她耳边低声道:“蛇已经走了。”
许妙愉以为他在唬她,还是不肯睁眼,景珩终于笑出了声,“真的,你睁开眼看看。”
许妙愉将信将疑地睁眼看过去,刚才还盘旋在树干上的长蛇确实不见了,昏暗的树丛深处则有一条迅速游走的影子。
许妙愉终于松了一口气,恐惧退去,羞恼便涌了上来,她的脸有些热,偏偏这个时候,景珩又在耳边揶揄道:“还是妙妙厉害,就连毒蛇都怕你。”
脸更热了,她瞪了他一眼,想要抬脚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却发现自己的腿有些软,腰间也环了一只手臂。
都已经从悬崖上下来了,还有必要这样吗?
许妙愉心中暗道,但一想要推开他,刚才的森森白骨与那双冷血的竖瞳又出现在眼前,硬生生阻止了她的动作。
两人便维持着这样的动作,继续往外走去。
“你刚刚叫我什么?”沉默地走了几步,许妙愉忍不住问道。
她当然听清楚了,“妙妙”,从前只有极亲近的人才会这么唤她,七年前他们有了肌肤之亲后,他时常这么唤自己,可是自从江夏重逢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妙妙。”景珩一点儿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又唤了一遍,扣在她腰间的手轻轻按在软肉上,恶趣味地摩挲着,“有什么不对吗?”
痒。
许妙愉不安地扭动腰肢,想要避开这只肆无忌惮的手,但那手反而趁胜追击,热度侵染了大片肌肤。
“别乱动,要是你今天还想出去的话。”景珩在纤腰上轻捏了一把,掌中娇躯立刻僵住,娇颜含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眼神一暗,搂着纤腰将人带到跟前,面对面站着,低头含住那张因为惊讶而微张的朱唇。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素手抓着他胸前的衣襟,胸脯剧烈地起伏,急促的呼吸带出暧昧的声响,许妙愉被吻得迷迷糊糊,凭借着最后一丝理智,发出这样的疑问。
前些日子,他明明表现得相当正人君子,就连她答应嫁他之后,也只有浅尝辄止的吻,除此之外再无半分逾矩。
怎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又是叫她妙妙,又是揶揄调侃她,现在又做出这么多亲热的举动,许妙愉百思不得其解。
缠绵的一吻之后,两人都没有说话,可是那么清晰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声,谁也没法忽视。
她看到青年的耳朵也有些红,忽然心中一热,伸手去轻轻触碰,青年轻咳了一声,带着她继续前行,没走两步又忍不住说:“明天的婚礼看来是办不成了,下次恐怕得回到渝州了。”
许妙愉垂眸,“别说这些了,还是先想想现在该怎么办吧,我听说——”
她将从颜姑那里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通,忽又想到,颜姑还在那些人手里,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她。
颜姑固然偏激可恶,一想到她的动机都是为了自己的母亲,自己又萌生出一丝不忍,然而自己现在也自身难保,自然没有多余的功夫再去管她。
青年的俊颜上没见多少意外,拥着她加快了步伐,言辞中难得有一份担忧,“钱方禹和徐庆早该奉命前往江州,如今却滞留在鄂州迟迟不动,野心昭然若揭,他们打着你我的名义利用对方,实则真正的敌人都是对方而已。秦瓒和姜玄跟着我多年,伺机而动不在话下,倒是阿远虽然聪明却难免年少急躁,我来找你时,他跟我一路过来了,此刻他知道了你我坠崖的消息,又听说江夏城中生变,恐怕他心急做出傻事。”
想到那个少年,许妙愉神情有些恍惚,她忽然忆起了一件现在看来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们再见的那天晚上,我险些丧命在芦苇丛中,有人射箭救了我,是你吗?”
起初,她以为是袁之也就是沈怀远所为,毕竟沈怀远下一刻就骑着马闯了出来,手中也拿着弓箭,可是后来她数了沈怀远箭筒中的羽箭数,一根没差。
那时她就怀疑,救自己的另有其人。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景珩惊讶道。
没有反驳,看来就是了,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景珩当时的确是受伤了,大夫让他静养几天,他却在听到水匪将袭击许家车队的消息后连夜赶了过来,关键时刻救下了她。
许妙愉抿了抿唇,眼中蕴着泪,“你救了我几次,我心中过意不去。”
长安城外,芦苇丛中,还有齐云峰顶。
可是她又做了什么,许妙愉闭上眼睛,有一些画面从她脑海中闪过,很快又被她刻意忘掉,她不敢回想。
她想偷偷拭去泪水,却被景珩抓了个正着,他故意板着脸说:“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你是我的妻,要是连你也不救,我还是人吗。”
“更何况……”他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刻意放低的声音醇厚悦耳,听得人耳朵酥麻不已,“刚刚明明是你救了我们两个人。”
譬如刚才的局面,任由那些死士威胁,他必然性命不保,反倒是她这一跳,找到了一线生机,否则,他们也不能在此互诉衷肠。
“我还没有嫁给你呢。”许妙愉低声说。
我也不能嫁给你。
这是剩下的半句,此时却无法让景珩听到,她失神的功夫,两人已经走到了树林边上,树木逐渐变得稀疏,前方一望无际的原野尽收眼底。
哒哒的马蹄声就在此刻响了起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