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婆婆扶着门框,有些呆愣的样子。
柳濂没好气道:“怎么啦何婆婆,看到我们平安归来很吃惊?”他刻意加重了“平安”二字,显然是记着何婆婆让送信、结果连他们一起坑的事。
何婆婆垂眼在夏迩、罗北北、柳濂三人手上搜寻:“信呢?”
柳濂:“带到了啊。”
何婆婆:“真的?没骗我?”
柳濂摊手:“为了给你带信我们仨都差点死那,你一句谢谢都不说就算了,还——”
夏迩打断他,直说老人想听到的内容:“那些害人的村民都死了,他们被封进湖底,再也出不来了。”
“没错,”罗北北说,“而且我们答应了鬼婴,要为她们做棺材。”
“啊,好啊,好啊。”何婆婆一边口齿不清地嘟囔,一边朝里屋去了,“我的信终于送到啦……”
【小时候,我常伏在窗口痴想
——山那边是什么呢?
妈妈给我说过:海
哦,山那边是海吗?】
村子里唯一的学堂里,孩子们正学习一篇新课文。陈德贵一边让学生齐声朗读,一边跟随着他们读过的内容在黑板上画出几条曲线。
他指着黑板:“同学们看,这便是山。莽山村群山环抱,大家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一座座山。”
孩子们点点头,继续读下去。
【有一天我终于爬上了那个山顶
可是,我却几乎是哭着回来了
——在山的那边,依然是山
山那边的山啊,铁青着脸】
读到这里,孩子们童稚的脸上多少有些懊丧。陈德贵适时提问:“咦,为什么翻过山还有下一座山呢?妈妈说过的海去哪里了?”
一个晒得黑黑的小男生举起手:“俺晓得!俺爹经常带俺上山捡柴火,山上看得可远哩,可是除了山还是山,就是看不到海哩。”
陈德贵微笑着说:“阿福很会观察生活呢,山往往是一座挨着一座,我们甚至可以用‘连绵起伏’这个成语来形容群山。还有,阿福,我们书面语不说‘俺’哦。”
阿福笑着拍拍手:“我知道了,老师!”
杨老二家的男娃狗蛋反驳道:“不是的陈老师,山那边明明有海,我见过!”
阿福不服气:“拉倒吧你,你倒是说说在哪看到的?海又长什么样子?”
狗蛋眼睛亮晶晶的:“大海很大很大,看不到尽头,太阳照着还会发光,吹风的时候凉快极了,张大嘴巴可以吃风呢!咸丝丝的。”
阿福听得入迷了,其他学生也向往地看着他,叫他再多说点。
“海边的沙子很软很软,可以堆起来,沙子里有小洞洞,妈妈说一直挖一直挖,可以挖到……挖到……”
狗蛋结巴起来,拧着眉头回忆,却始终记不起那长着大钳子的虫子叫什么。于是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哎呀,记不清啦,小时候看的,我已经好久没去海边玩了。”
阿福不满嘟嘴:“什么嘛,说不定你编出来唬我们,海根本不存在哩!哼哼,狗蛋说谎,要长长鼻子哩。”
“是真的!我绝对见过,我发誓!”男孩大声说,急迫地想要证明自己没说谎,可是除了翻来覆去发誓外也说不出什么证据。
……他真的已经很久没看过大海了。回村子以后,妈妈就再也不许他往山上跑,山那边应该是海吧?他今天放学回去,得央妈妈好歹让他去看一次,他一定要证明给小伙伴们看,要是妈妈不许,他就偷偷去。山那边一定是有海的。嗯,就这么办!
陈德贵拍拍桌子,示意大家把注意力收回书上:“好了,我们继续往下读,说不定会找到刚才问题的答案。”
【在山的那边,是海!
是用信念凝成的海
今天啊,我竟没想到
一颗从小飘来的种子
却在我的心中扎下了深根】
……
【因为我听到海依然在远方为我喧腾
那雪白的海潮啊,夜夜奔来
一次次浸湿了我枯干的心灵】
……
【人们啊,请相信——
在不停地翻过无数座山后
在一次次地战胜失望之后
你终会攀上这样一座山顶
而在这座山的那边,就是海呀
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在一瞬间照亮你的眼睛】
陈德贵拿起粉笔,在群山的线条上画出一个圆圈,圆圈周围发散出直线:“同学们,连绵起伏的群山也有尽头,在山的那边,太阳照耀着大海,照耀着属于你们自己的新世界!”
年轻的山村教师眼含期待,和同学们又一次齐读。
“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一瞬间照亮你的眼睛……”教室门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女子笑靥如花,也低声跟着念出诗的最后一句。
陈德贵目光落到那个人身上,眼里的惊讶还没下去,嘴角的欢喜就浮上来。他看看时间,挥笔在黑板最上方板书出诗文标题:《在山的那边》,而后转身,笑着说:“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课后作业是围绕你的愿望写一篇作文。孩子们,祝你们都能翻过人生中的一座座高山,找到属于你们的那片海。”
他说完便大步出了教室:“慧慧姐,你怎么来了?家里人知道吗?”
阿慧抬手将额前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款款开口:“他不在家,其他人也都不在家。”
女人白玉盘似的脸蛋在日光下散发出珍珠一般的色泽。玉盘盛着一对明眸,眼尾快活地扬起,鼻子小巧精致,不是很高,但笔尖微微翘起,小钩子一样勾人,嘴唇却是肉嘟嘟的两片,给整张脸平添几分娇憨。
几天不见,她怎么愈发动人?陈德贵刚要问她,后者却先问道:“上次寄出去的信,收到回信了么?”
“啊,”陈德贵的疑惑被抛至脑后,他快速回答,“还是没有……你确定给的地址是对的?大概是你记错地址了吧。”
阿慧垂下眼睛,半晌后轻轻说:“有回信了一定告诉我。”
陈德贵应下,看对方走远,心绪却仍然无法平静。那张秀丽的脸还历历在目,搅扰着他的心。
他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想,等到了家中,合上房门,他静静地坐在书桌前。过了不知多久,男人拉开了一个抽屉,里面堆着十来封信件,有些已经发黄。
只见信封上面无一例外写着:
【J省星源市新康路幸福大院103号陈岚母亲收】
他看着那些信件出了神,直至一抹阴影落在桌前。
“啊!”陈德贵条件反射地关上抽屉。窗外的阿慧低头看着他受惊吓、慌乱、平复,最后故作镇定地走过来为她开门。
“有什么事吗慧慧姐?”陈德贵一边打量她的神色,一边开口。
阿慧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眼泪落下:“我原本,是打算来再教你些诗的。”
陈德贵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慧慧,我——”
感觉手背被另一只柔软的女人手贴上,他睁大了眼睛,阿慧白皙细嫩的手扶住他的。真好看,第一次见到就觉得她和村子里其他女人不一样,这双手的主人一定从没有下过地,每次抚摸上去都细腻、光滑,只有右手中指长着块小小的茧,是读书人的手。
起初她找到他帮忙送信时,他震惊极了,随后是极大的欢欣,整个人飘飘然起来。他再三告诫女孩不要如此信任别人,又恨不得对天发誓表示自己值得信任,借着去县城收书的机会,他四处打听,攥着信找到城里的邮递员。
“这儿只写了收信地址和收信人,还要写寄信地址和寄信人,你找支笔,补上。”邮递员个子高大,嘴里叼着根烟,耳朵后还别着一根,都是他没见过的好烟,连飘散的香烟味都令他目眩神迷。
慧慧姐就是在这样的大城市长大吗?她被养得白白净净,还是大学生,村子里的女娃都不让读书,她书读得这样多,想必她父母一定很爱她啊。
邮递员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喂,发什么愣啊?去找支笔,补上寄信地址和寄信人。”
还要写寄信地址么,陈德贵不禁想,慧慧姐肯定在信里告诉父母来接她吧,她父母看到信之后肯定也会马不停蹄赶到莽山村,从此以后再也不回莽山村了。对了!她父母会报警的吧,到时候不仅是村长一家,整个村子都会受牵连。要是其他人知道了会怎么想他啊,他爹娘要是知道是自己通风报信,他怎么对得起陈家的列祖列宗啊?
他怎么就听信了那个女人的乞求,怎么就来到这里了呢?
“唉,”对方都无语了,看在这个人呆呆傻傻的老实人样,勉强耐着心子指路,“喏,前边那家报刊亭应该有,快去快回,我赶时间呢。”
终于找回了一点意识,陈德贵胡乱道了声谢,低头快步离开了,他忘记自己走了多远的路才回到熟悉的莽山村,浑浑噩噩,只是手里那封信硌得手生疼。
“嘶。”女人吃痛,倒吸了一口气。陈德贵这才发现自己将对方搂得太紧了。
“对不起。”他连忙道歉,手却并没有松开,只是奇怪地看着女人的肚子,那里微微隆起,“慧慧,你又……”
女人脸红红的,他又一次吻上去,像每一次被诱惑的那样。算了,“英雄难过美人关”,他不介意其它的事。
“噗嗤。”
阿慧的肚子爆开,从中伸出无数扭曲的触手,此时的她如同绽放的黑色花朵,顷刻间包裹住面前的人,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陈德贵便被完全吞噬了。
何婆婆进里屋后,却是很久不见出来。夏迩几人去找,老人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
“不是,我寻思这屋就一个门啊。”柳濂望着空荡荡的房子百思不得其解,何婆婆就这么不见了,桌上一盏水尚温,“现在我们干啥?诶,我看后院里那些菜够我们吃十几天。”
“不行,答应了鬼婴要做棺材。”罗北北戳破了他的小心思,“而且何婆婆家安全的前提,是何婆婆在这里,她人一走,谁知道这里还是不是安全屋?”
夏迩点头,思忖道:“村民目前对我们不构成威胁了,触手怪忌惮何婆婆,何婆婆和鬼婴似乎是同一阵营。我们确实要先兑现鬼婴的承诺,至少——”
“至少我们没跟何婆婆处于对立阵营,对吧?”柳濂抢答,谢天谢地,他终于跟上两个队友的思路了!
夏迩笑着说:“没错。既然游戏要我们参与这个事件,那么一定有需要我们做的事情。”
三人姑且在何婆婆家休息一晚,第二天稍微带了点干粮,拿上斧头,便朝着河上游的那片森林去了。一路上,果然没碰见什么村民,甚至可以说没碰见什么人,家家户户的门都打开了,像空屋子睁着黑洞洞的独眼,无声注视着他们行动。
然而走至山脚时,他们却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老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