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村口三人终于借着朦胧的月光看见了,不远处的人们一个个都背着身子,却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飞快倒退着朝这边过来了。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一行“人”的队伍末尾出现了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东西——
很难描述那是什么东西,高大得几乎要遮蔽星光,无数触手一样的东西扭曲着,自那个怪物的各个部位生出,不断挥舞着。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夏迩几乎要夸赞对方是赶羊的一把好手。
怎么会?老周他们不是去求助何婆婆了吗?不是有办法吗?他们遇到什么了?他们已经死了吗?
剩下的人全都死了吗?下一个是不是就是他了?
夏迩死死盯着那个怪物,恐惧似乎也化作如同无形的触手,从地底伸出,攀附上他的双腿,令他动弹不得。
“救……救……”
队伍里有人费力地转过头,努力嗫嚅着求救。他的表情极度惊恐,五官都不再是原本的模样。
【@#%^#*……】
触手怪物突然嘟囔起来,好像在说什么,却不像任何一种语言。可明明听不懂它在说些什么,夏迩还是忍不住去倾听、去分辨。
他的头再次疼痛,脑袋像是快要爆开,思绪都染上迷幻的色彩。
接着,他就看见两根粗壮的触手卷起那个玩家,抖动着塞入其躯体的某个地方,他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然后是令人窒息的咀嚼声。
夏迩记得这个玩家,过去几天他们一起调查村庄,为了找到线索拼凑出生路。
是了,生路!这只是一场游戏。
夏迩艰难地缓缓闭上眼睛,视野最后一丝月光消失后,他感觉腿上的桎梏骤然消失了。
“别看了!柳濂,罗北北,闭上眼睛!”
夏迩一边贴着二人大喊,一边牵起他们想要转身往反方向跑。可身边的人纹丝不动。
仿佛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柳濂眼睁睁看着队伍越来越近,眼眶酸涩,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闭合。
一双冰凉的手覆盖上他的眼睛。
“鬼啊啊啊啊啊!”
罗北北快要气死了:“闭嘴是我!”
夏迩终于顺着声音准确捂住柳濂的嘴:“嘘!”
三人迅速转身朝反方向跑,闭着眼逃命是一种让人很没有安全感的事,可每当夏迩尝试睁开眼睛,浑身就会瞬间升腾起一股被凝视的感觉。
那凝视似是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叫人疑心自己是否真的能逃掉,又或是拼命逃跑,却是进了前方怪物大张的巨口呢?
罗北北突然惊喜道:“啊!前面有扇门,是何婆婆!”
夏迩惊疑不定地睁开眼睛,那股凝视感消失了,不远处,敞着门的小屋倾泻出温暖的灯光,何婆婆板着脸招呼他们:“快些进来!”
等回过神他们已经坐在熟悉的屋子里,唯一的房门关闭着,窗户被厚厚的窗帘蒙着,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不过这也叫人安心,这间小屋仿若与世隔绝,夜色包裹着它,如同最乖顺的孩童栖息于屋檐。
何婆婆鼓捣着端来三碗热糖水:“吓坏了吧,孩子们,喝点水暖暖身。”
夏迩谢过。清澈的水流滋润了方才因恐惧而干涩的喉咙,又顺着喉咙滑到胃里,周身确实温暖起来。
柳濂甚至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感觉发软的四肢总算有了些力气。
罗北北小口小口喝着糖水,斟酌着问:“何婆婆,您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她在说到“那个东西”时剧烈颤抖了一下,手上的水险些撒了出来。
“好孩子,很累了吧?今晚你们先休息。”老太太并没有回答,而是伸出手,温柔地摸摸她的头。罗北北还欲追问,眼皮却越来越沉。
何婆婆为什么要隐瞒?到这个剧情点,她至少要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否则他们接下来的二十多天要怎么活下去呢?这不符合游戏逻辑……
夏迩思索着,困意却迅速地蔓延上来,意识逐渐模糊。
“咚!”
睡梦中他听见了敲玻璃的声音,迷迷糊糊地,身体像是失去重力一般漂浮起来,顶到天花板才堪堪停下。他低头,发现先前紧闭的窗帘被拉开了。一只巨大的圆溜溜的眼睛贴了上来,接着,眼睛的主人开始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奇怪语言。
是那个触手怪物的声音,夏迩记起来了,他原先怎么也听不明白,此时此刻却渐渐识别出了它的意思。
【妈妈……】
【妈妈,祭品好多,好饱呀……】
它甚至停顿了一下,模仿人类打了一个长长的嗝。
“没关系,”何婆婆走到窗前,皱巴巴的双手贴上窗玻璃,说,“你很快就要有很多兄弟姐妹了,好孩子。”
她说完,并没有立马收回手,就那样扶着窗外的怪物,和它一齐仰起头来——
然后,准确无误地与夏迩对视。
“啊!”夏迩猛地从椅子上惊醒,身上盖着的薄毯随之滑下。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脚背已经条件反射勾起,毯子遂乖巧地堆叠在脚踝。
老太太的轻笑在身侧响起,夏迩扭头去看。
他还从没见这位何婆婆笑过,大多数时候,对方总是板着张脸,嘴角向下耷拉着,眉头皱起,眼神像是隐约带着怒意。她长久地维持着这副并不讨喜的表情,难说是否已经形成了某种肌肉记忆。本以为这样的人笑起来会很别扭,事实也确实不尽人意——老人的五官忽然就像是互不熟悉、第一次见面就要打上一架的陌生人。可夏迩倒是感受到了令人意外的情绪:
温暖。
他没想好怎么面对昨夜先是救了他、而后在梦里吓唬他、今早又对他释放善意的何婆婆,他是该为险些弄脏的毯子道歉,还是谢谢她为无甚干系的外乡人们贴心盖上了毯子?夏迩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况且他还不确定她的立场,是人是鬼都不清楚。
“嗯?天亮了吗。”罗北北和柳濂先后醒来,看到何婆婆后倒是很爽快地道了谢,“多亏了您的毯子,没想到山里夏天的夜晚也这么凉。”
何婆婆点头,再抬起头时,唇角的弧度消失了。顺着她目光看去,一行人静静地站在窗前。
是村长一家、大部分村民及剩下的玩家,昨夜他们决定找何婆婆求救,被触手怪物役使着倒退回村口,几经波折,现在终于如愿到了这里。
何婆婆一言不发地拉开木门,刚一打开,为首的村长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求求你,我知道你有办法,你行行好,救救莽山村嘞!”
他那张长满皱纹的脸配合着皱得更凶,努力想挤出点眼泪。
他身后的人们也跟着跪下,呜呜哭嚎起来:“天灾哩,人祸哩,求你救救我们吧!”
柳濂没忍住,出声讥讽:“救你?你不是自称莽山村的王法吗,现在知道喊救命了?”
他们听了这话竟也没反应,继续求着何婆婆。
“唉——”老太太叹了口气,手指指着屋后的方向。
门口的人变了脸色。
她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得像陈旧的枯树皮:“去,去月亮河,你们犯下一切罪孽的起点,想想要怎么安抚她们吧,一定得……好好想想。”
说完,她便不再开口,摆摆手转身进了屋内,留下她身后或惊恐或犹豫的人们面面相觑。
等外面的人离开后,何婆婆才望着屋顶,像是察觉到了屋内其他三人的疑惑,又像是喃喃自语地说起:
“和旧社会的许多人一样,他们重男轻女的思想仿佛与生俱来。男为天,女为地,男至阳,女至阴,大家都喜欢太阳,追捧阳刚,而把一切不好的事归咎于女人晦气——
十几岁的少女是最水灵的,可惜不检点到处乱晃,明摆着勾引人犯罪;新妇自婚礼当天就被告知是夫家人了,快流着泪和妈妈告别吧,以后的日子要好好伺候丈夫和公婆;从早到晚干不完的活算不得什么,男人在外面辛苦挣钱,女人不就应该打理好家里吗?还有别忘了传宗接代的大事,祖上保佑可得生个带把儿的!这关系到一家香火的延续;生完孩子,再生孩子,嘴上说着辛苦咯,实际上连女人坐过的板凳都嫌脏;老啦,丑啦,不讨喜啦,这时候就想办法更贤惠些吧,男人喜欢贤惠、懂事、听话的女人,男人也会犯错,可那还不都是女人的错!”
“在这座闭塞的山村里,自她们呱呱坠地就注定了一生的苦难,不知道应该悲哀还是庆幸呢,她们大多数甚至没有机会长大,如同蜉蝣一般,短短一天就是她们的一生。”
夏迩认真倾听的表情僵住,罗北北柳濂二人也是面色凝重,逐渐握紧了拳头。
“他们说,家里都穷成这样了,生个女娃压根就是赔钱货。趁当妈的还没从床上下来,赶紧处理了吧!闭塞的莽山村,只有群山见证他们的罪孽,那些孩子们啊……”
罗北北竭力克制自己的愤怒,低骂:“这群畜生!不,简直是畜生不如!”
柳濂也咬牙附和:“怪不得有句话叫穷山恶水出刁民!”
“呵。”何婆婆像被他们抑制不住的愤怒逗笑了,张口却是发出冷笑,“莽山村的景色其实很美,你们看,这里有山有水,山清水秀。我记得以前这里一到春天就漫山遍野的花,阳光落在湖面上,映着水里也都是花……是丑陋的人,把一切变得丑陋的。”
夏迩忽然想到第一天来时,村外连绵不绝的灰山与野草。
在三人思索之际,何婆婆也停下话头,转身进了一个小房间,半晌颤颤巍巍拿着个什么出来。
那是一封信,信封发黄,封口处胶水还未干透。
她把信递给他们,说:“孩子们,帮我一个忙怎么样?”
夏迩暂且不接,这封信肯定是任务,然而是线索任务还送命任务尚未可知,于是他慎重地问:“是要寄到村外吗?不过我看村子没有邮局,而且出村离公路还要走一段路。或许您还知道有什么联络村外的法子?”
谁知何婆婆从根源打消了他试图套话的可能性:“这封信不是寄到村外的,只需要你们跑跑腿。”
夏迩:“给谁?”
何婆婆再次伸手指着屋后的方向:“刚才还有些话忘记说了,帮我把信中的话带给他们。切记,一定要见到他们才能拆信。”
夏迩:“……”好啊,生路的可能性也被打消了。
比起听起来就怨气深重的女婴河,何婆婆的家就像安全屋一样温馨可爱。
何婆婆拄拐走到门边,把门拉开了:“快些动身吧,好孩子们,祝你们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