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胖胖的两条胳膊搂住女人脖颈,小美动作轻柔地靠近,把脸蛋贴在妈妈血肉模糊的脸上。
泪珠大滴大滴滚出眼眶,划过脸颊,沾湿她们接触的地方。女人的身体止不住颤抖着,嘴唇翕动,绝望而哀伤。
“囡囡,对不起……”
女孩紧咬下唇,使劲地摇头:“没有!没有对不起。妈妈很好,小美最喜欢妈妈了!”
虽然才六岁,但她已经逐渐懂得了一些事情:
她知道爸爸妈妈为了保住自己,四处借钱凑医疗费;她知道爬出阳台会摔下去,插孔里的电流会咬伤手指;乱吃东西可能闹肚子,不洗手的话细菌也要生病;刀子很危险,尖尖的笔头也容易戳伤身体;叔叔看她的眼神不怀好意,总想逮着落单的自己;不是走路不小心摔了,她看见那几个讨厌鬼故意把脚伸到前面……
所以不再乱爬乱碰,乖乖洗手,别把刀具当玩具,握笔的时候要注意,不要给陌生人开门,不要让妈妈担心。
……可是爸爸意外离开后,妈妈越来越担心了。
刚开始是把玩具全都收起来,“被它们绊倒了摔坏脑袋怎么办?”连带其它零碎也打理得整整齐齐。
渐渐地隔几个月就搬一次家,不让她乱跑,不让她出门,处处限制,恐惧却与日俱增——
“把灯打开,脏东西专挑黑漆漆的时候吃小孩!”
“妈妈要不把电视封住吧?放在这儿好渗人哦。”
“小美你听!那边柜子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妈妈昨晚又做噩梦了,幸好我的乖乖宝贝还活着。”
“……真的只是噩梦吗?”
“不,我觉得不是,或许这是某种不详的预兆。”
尽量让妈妈安心,在对方半夜突然歇斯底里的时候握住她的手。“妈妈刚刚没探到你的鼻息,吓我一跳呢。”好容易睡着,一会儿又把手伸过来。
主动亲亲手指,听见她长舒口气。钻进妈妈有些冰凉的怀抱里,一遍遍保证:“小美不会死,小美会永远和妈妈在一起。”
“永远和妈妈在一起?”
“嗯!永远永远,永永远远的!”
——只是没想到小美避开了所有危险,遭遇意外的却是妈妈。
没等到妈妈回家,自己也出不去,倒是遇上了好多好多恐怖的东西。反复被杀死,反复活过来,她被妈妈困在轮回里了。
柳濂不忍心再看:“这可怎么办,难道小美要在这里一直困下去?”
夏迩轻声说:“一个活人在轮回里能熬多久呢?”最坏的可能是小美也变成不人不鬼、不得超生的怪物。
柳濂猜到了他没说完的话,脸色难看。想尽办法保护女儿的和困住女儿的是同一个人,这恐怕连妈妈自己也没有想到。
“小美妈妈,就算是为了女儿,放手吧。”柳濂干巴巴劝道,说完,自己都觉得这个建议没心没肺。
“不……”女人的五官皱在一起,“我走了谁来保护小美?”
她只希望女儿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过完这一生,她那么努力地照顾,那么小心地呵护,避开所有危险,为什么还是留不住?
夏迩举了蜡烛,橘红色的火苗舔舐母女二人相拥在一起的影子——那影子已经很淡很淡。
他开口,话语里的温度被蜡烛吞没,显得生涩又冰冷:“可您觉得小美真的健康、真的快乐吗?”
女人睁大眼睛,血红的眼珠子就钉在他身上。僵持了一会儿,她的视线放空,越飘越远,回忆不受控制地开始一帧帧浮现——
小美很听话。不让她到处跑就乖乖坐在床上发呆,不要她和其它孩子玩就去找玩具玩,给仅有的几只猪仔仔挨个儿取名字,玩具也收了就抱着台灯等她回家。可是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身体也反而变差了。
不,不是……她记得小美以前不是这样的,女儿会光着脚丫在沙发里打滚,背手在阳光下跳房子,会摘了田野里最好看的花别在她头上,然后眼睛亮晶晶的,说:“妈妈和花花一样好看!”
但是,她看到小美了……她看到女孩浑身是血,倒在卧室,厨房,客厅……
全是血……她的小美哭嚎着四处逃窜,绝望地死去后又绝望地在房屋里醒来……
坚定和犹疑在女人脸上不断变换,额角青筋暴起。
“妈妈,”小美冰冰凉凉的手在她眼下碰了碰,“先吃蛋糕好不好?”
——不剩多少时间了,再耗下去,夏迩哥哥他们会和那些人一样消失吧?
叉起一块蛋糕,语气还是甜甜的,和曾经撒娇时一模一样:“说好的要给小美过生日,再不吃蛋糕就来不及啦!”
女人神情恍惚,下意识张嘴。原来蛋糕真的很好吃,她想象中的,要和女儿一起吃的蛋糕,就是这个味道。
眼睛弯起变成了涂鸦里的大拱桥,小美的是小拱桥。见妈妈低头继续吃蛋糕,她悄悄接过夏迩手中的蜡烛。
“想好了吗?”
女孩低头,再抬头又是两座细拱桥:“嗯!”
小心翼翼捧着蜡烛,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对面的女人:
“……妈妈,过了今天,小美就七岁了,可以长得更高,变得更厉害啦。妈妈过去说过的话也都认认真真记在心里了哦,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以后都不会忘了哦!也不会忘记妈妈,和妈妈在一起的所有时间都不会忘记的哦!”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把妈妈的样子刻进脑袋里。
“小美知道妈妈一直都很辛苦,每天工作那么忙,还老是担心我。有时候我会想,要是妈妈没有那么爱小美就好了,要是妈妈分出一点爱给自己,也就不会那么累了。”
视线逐渐模糊,透过水汽,妈妈正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蛋糕。
“上次生日小美许愿想吃草莓蛋糕,今天就吃到啦。上上次许愿想要一条漂亮的裙子,竟然也实现了,妈妈好厉害~”
小美的脸蛋挂上两枚酒窝,蜡烛越来越短,她要快些许愿啦。
“妈妈,忘了小美吧……”
蜡烛燃尽,小美拿手背擦擦眼睛,也吃了一口蛋糕。很甜呢,跟她想象中的味道一样。
滴答,滴答。
时针就这样平静地划过十二点,新的一天开始了。
可怖的伤痕褪去,女人恢复成夏迩在幻境中看到的模样。她轻轻放下叉子,茫然地站起来,朝门口一步步走去。
“妈妈,再见啦。”视野中央的那道身影彻底消散,小美眨眨酸涩的眼睛,表情有些怔愣。
徐鹿和刘松兰在女人离开后悠悠转醒,不可置信地看向打开的大门:“结束了?”
“嗯。”夏迩望着门的方向,自那里生出某种引力,像在催促他们离开。
柳濂问:“那小美呢,小美以后怎么办?”
夏迩没回答,而是拿座机快速给自己打了通电话,又仔细询问小美的住址,然后拍拍女孩的头,语气温柔而坚定:“哥哥出去后就来找你,等一等哥哥,好吗?”
众人踏出门的一瞬,四周的景物便立刻被抹去了,同时耳边响起一阵细碎的电流声,断断续续像是没调准频率的老式收音机,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变调的机械音:
【恭喜通关!评分……零……奖励……恭喜新人夏迩、柳濂、刘松兰、徐鹿进入……游戏!距离最终关……愿望实现还有九……请再接再厉,继续提供精彩的表现哦!】
……
“没了?”众人等了一会儿,周围却再没动静。
夏迩若有所思,虽然声音模糊,但仍不妨从中获取一些关键信息——他们的确是进入到某种游戏之中了,且游戏一共有十个关卡,全部通关后则可以实现一个愿望。
和他之前猜测的八九不离十,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评分和奖励都是零?游戏广播也有点奇怪,破破烂烂的,就像是管理员没维修好,硬撑着给他们基本信息一样……
不过夏迩顾不上想清楚这些疑点,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游戏所说的“实现愿望”吸引了——
是了,一般游戏设定的奖励都不会太敷衍,“实现愿望”是打通最终关的惯常奖品。只是不知道这个不怎么正规的游戏会不会打折扣?
夏迩哂笑一声,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嘴角上扬得多厉害。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墨似的瞳孔漾开点点碎金,久违地发自心底感到高兴。
——太好了,原以为一辈子就要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如今却是从天而降一份大礼。
如果说你们的消失玄之又玄,叫人找不出丝毫痕迹,那儿子借同样诡异的游戏之手,总归能找到你们吧……
“哥,咱留个电话吧,这次多亏你了。”柳濂见几人的身影似乎在慢慢黯淡,也是防着下回再进游戏,加了联系方式好歹能有个照应。
夏迩拿出手机和他互通了号码,转向一旁还在瑟瑟发抖的徐鹿祖孙俩,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你可想过,如果小美真的因为你死了,她妈妈难道会放过你么?”
徐鹿听后抖得更凶了,想想也知道那样爱女入命的人会怎么对她。
“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力,不论如何,一旦你为了自己活命而断他人性命,离你被他人加害就不远了。”
夏迩看着彼此的身影渐渐消失,没再说其他话。他只能提醒到这一步,再怎么选择就是她们的事了。
……
等夏迩眼前的景象再次清晰,他却重又合上眼睛,觉得一秒前的画面属实是有冲击力。
“夏迩你别装,我看到你睁眼睛了!”
“哥你终于醒了!”
“医生——医生——”
“卧槽夏迩你吓死我们了!”
夏迩在叽叽喳喳中醒来,掀开眼皮,周围还是如刚才一样围满了人。都是他的同事朋友,此时正挤在病床周围,俯身或担忧或欣喜地盯着他看。
《论满身大汉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夏迩:“……”不至于,不至于。
“吵什么呢,病人要不要好好休息了?”两个护士很快赶到,一边查看他的身体数据,一边重新给他挂了瓶水,“醒了就好,收拾收拾准备出院吧。”
旁边的同事不可置信,忙道:“这就出院啦?不再检查检查?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昏迷呢?”
“身体各项数据都很正常,要是有什么情况再过来。”护士头也不抬,在单子上刷刷写,写完就要拿去签字,“东西带走啊,别的病人等着用床位呢。”
夏迩挂完水,被他们扶着站起来时除了腿有些软,其它倒真没什么,一边往医院外走一边小声问:“我躺了多久哇?”
“今早刚进——老板发现你旷工,亲自去你家揪你,就发现你躺地上昏过去了,怎么叫都不醒。”
夏迩回忆了下晕倒之前的事,只记得他正在家里哼哧哼哧赶稿子,困得不行想去泡杯咖啡,之后发生的事情就没印象了……
总不会是柔弱得平地摔了吧?
没注意自己把心声说出来了,同事们更激动了。
“噗,咋突然倒霉?”
“会不会是我最近吸欧气用力过猛了?不是吧,我很有节制的啊!”
“呃,我昨天多吸了一点……”
“啊啊就是你!你把我们的欧气包吸空了哇啊啊啊!”
“讨伐讨伐,请全组人喝奶茶!”
“那夏迩怎么办,没了欧皇当吉祥物,我的水逆期熬不过了呜呜……”
夏迩决定不和这群脑回路奇特的人理论,当心被同化。
走到路边,一道熟悉的声音不咸不淡地响起:“既然没事了就把稿子发我看看,客户在催了。”
夏迩:“!”万恶的资本家啊!
后者被他幽怨的眼神看得起鸡皮疙瘩,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边框眼镜,把人领到自己停在不远处的车旁:“逗你呢,批你两天假。我送你回去。”
夏迩笑着拒绝:“知道老板日理万机,我自己走回去吧,顺便醒醒神。”
男人只好作罢:“好好休息,公司还等着我们夏大地编回来坐镇呢。”
夏迩:“是等地编师还是等吉祥物?”
老板:“……”
告别众人,夏迩一个人慢悠悠沿着街走。天边霞光将街道涂抹成斑斓的金色,马路上的车逐渐多了,餐厅开始张罗着晚饭,从附近高楼走出的人熙熙攘攘着和他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