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曦教书并非一帆风顺,毕竟读书习字终究是个苦闷的事。虽然跟孩子们打好了关系,但过了最初的兴奋劲儿,不少人都出现了懒散懈怠的情况。尤其是大一点儿的孩子,比起读书他们更想要的是一份工作,像小茂小虎一般早日养活自己。因此,这日乔曦特地停了“人之初,性本善”的圣贤书,拿着一沓纸走进了学堂。
“有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
两个眼尖儿的男孩立马就认出了那是雇佣契约。其中一个兴奋道:“先生这是要给我们工做?”
乔曦摇摇头,失笑道:“若是能帮你们找工,先生便不用在这教书了。”
闻言,原本兴致勃勃的小人儿立马瘪了下去。见状,乔曦又开口道:“不过,古来皆语‘书中自有黄金屋’,那‘黄金屋’到底是什么你们可有想过?”
“读书考功名呗。”
“做官,挣钱!”
“是啊,不济也能去个好人家当长工。”
“对对,大户人家的小姐都喜欢识字的婢女。”
一时间讨论声此起彼伏,正在这时一个细小的声音传来。
“定不单是钱财,定还有别的意思。”
说话的是春盈,她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满是坚定。乔曦为这份纯真动容,但她还是拿着两张契约书先走向了大多数。
“人活于世,没钱寸步难行,于大部分人而言‘黄金屋’就是钱财,而你们刚才说得都对,”说着,她举起了两张进行了展示,“这张是卖身契,当黑奴的,这张看着相似的却是长工的,你们日后出门讨生活,大字不识,若是错签了契约连命都无,何谈安身呢?”
闻言,几个大孩子都低下了头,但一个黑黑壮壮的男孩子却争辩道:“先生说的对,那只要识字便是,这读不懂的书又有何用?”
乔曦听后笑笑,耐心道:“这读不懂的书不只是教你认字,它还教你明理,辨是非,如此,你以后除了当长工还能雇别人当长工。”
这话极大地鼓舞了士气,一想到未来那无限的可能,课堂上的热情又高涨起来。但是小小的春盈却不死心,继续追问道:“那一小部分人呢?”
乔曦笑笑,轻抚了一下小女孩的肩膀。
“于一小部分人,‘黄金屋’是山间的清风,林间的静谧。”
这话听得人云里雾里,孩子们忍不住出言打趣,但春盈却暗暗记在了心底,小声重复着“山间的清风”和“林间的静谧”。
乔曦看着不禁又摸了摸她的头。读书的高情远意于常人而言尚过飘渺,于这些温饱未知的小人儿更是遥远。但若是有一人对这一小部分人感到好奇,她必当勤加指导。是以,课堂结束后,春盈被单独留了下来。
“春盈,你将来想干什么?”
瘦小的女孩儿抠着小手儿,几次张嘴又憋了回去。见状,乔曦突然想起了武夫人对自己的循循善诱,她冲人微微一笑,拉起那软乎乎的小手说要带人出门走走。
就这样一大一小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起来。
“春盈,你看那绣娘如何?”
春盈摇摇头,抿紧了嘴唇。
“那铁匠呢,孔武有力的?”
春盈又摇头,握紧了乔曦的手。
“先生,其实,其实我想……”
“想什么?”
春盈低下了头,畏畏缩缩地指了指远处的官轿。
“不过小虎哥说女孩儿是不能考功名的,但是他说若我长得好将来可以嫁给状元。”
这话令乔曦心下一沉。
“春盈,你为什么想要功名?”
“我想,想大家都有‘黄金屋’,有工做,有山间的清风。”
闻言,乔曦握紧了手中的小手,欣慰地点了点头。
“可是先生,若是我长得不好没嫁给状元,我还能让大家有‘黄金屋’吗?”
春盈紧跟着的提问沉默了自家先生。乔曦思绪万千,突然想起了很多人,有落寞的丁颖慧,不屈的薛念卿,还有飒爽的法英。她恍然间明白了自己“报复”后的那份虚无,纵然她要了那赵泉的命,沈云深和林立也不会好过,一个赵泉死了还有千千万万个赵泉,除非,千千万万的沈云深真正的当家,如法英一般真正的作主。
想到这,乔曦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她的想法大胆且疯狂,她抬头看向四周,试图向什么人发问,但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冷漠而疏离,一种无法言明的痛苦地拷打着她的内心。
“先生,你怎么了?”
春盈的呼唤叫回了乔曦的意识。乔先生摇摇头,把自己的小学生赶忙送回了慈幼庄。往后的两日正好乔曦休息,她本想躲在家里不出门,但被万宝宝硬生生地送到了吟风楼。
吟风楼之约是早前就订下的。说起来还要追溯到程若珩大刺刺地去宫门“救美”,那事之后,乔家的拜帖就多了起来,不少夫人小姐都给乔曦发出了邀约。万宝宝深知自家女儿不善应酬,借了舟车劳顿的托词都推了回去。如今乔曦要到善堂教书,这理由便用不得了。
“这请帖我替你都挑过了,这几个你势必要去两个。”万宝宝边说边将几个帖子放到了乔曦面前。
这时的乔曦才刚整了赵泉,整个人正在得意,见自家母亲终于给自己一个好脸色,赶忙殷勤地凑了上去。
“母亲挑哪个,女儿去便是。”
万宝宝颇为无奈,拿起两个放在人面前。一个是庆宁县主的冬日暖茶,一个是武夫人学生的师门聚会。庆宁县主是是程若珩的表妹,自然是要去的,至于师姐妹间的聚会,这由头找的太好,实在难以拒绝。
乔曦跟自己的师哥师姐并不相熟,男的有性别界限,女的又年龄相差过大,等她跟着读书,师姐们早都成了夫人。纵然在宴会上有几面之缘,乔曦这“自闭”的性子最多就是点点头。幸得这次吟风楼的聚会有唐明钰在场,精神不济的乔家曦哦啊姐坐在自己欣赏的师姐身旁倍感慰藉。
“小师妹这是怎么了,可是忆起临州伤了心?”
师姐妹相聚自是先追忆了武明珠,说起临州的事儿,乔曦可谓哀上加悲。不过小娇人儿摆了摆手,不愿让一旁的唐明钰担心。
“让唐师姐费心了。”
唐明钰没说话,把一方绢帕递到了乔曦手里,随后她自己清了清嗓子,招呼起众位师姐妹。有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看不惯她这“主人”之姿的样子,尖着嗓子道:“唐师妹真是个热心肠,今日为乔小师妹接风,这忙前忙后的。”
闻言,唐明钰一点儿不觉尴尬。
“师姐说笑了,乔小师妹从临州回来就去善堂教书,这般连轴转,妾身也只不过是心疼罢了。”
见状,妇人笑着转向了乔曦,让婢女给这个小师妹重新添了热茶。
“小师妹你瞧,还是你唐师姐贴心,师妹此去临州不知,咱们明钰最近可温柔了许多。”
唐明钰的性格一向出挑,乔曦听后一脸疑惑地看向这个脸生的大师姐。然而,旁边有听懂的人已经皱起了眉头。
“大师姐说什么呢,咱们明钰对师姐妹一向照顾。”
闻言,略显迟钝的乔曦才明白这是有意为难,虽然不知道唐明钰发生了什么,但她还是仗义直言道:“是啊,以前来吟风楼听戏,要不是唐师姐邀请,小女还在门外进不来呢。”
这话让那妇人脸上有些挂不住,脂粉难掩的皱纹挤在了一起。
“是嘛?没想到两位师妹如此有缘。”
乔曦点点头,心中却颇为无语。明明她们师出同门,都是十年圣贤书,如今竟在这为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小事相互为难。
另一边的一位夫人见人面色有异,赶忙关心道:“小师妹可是乏了?”
“没,没什么,只是又想起了从前跟夫人的事。”
“哦,小师妹可愿同师姐们说说?”
乔曦冷冷一笑,环视了在座的众人一圈,朗声道:“记得第一次拜师,小女异常紧张,如今想来一切都有些模糊,唯有夫人一问一直铭记于心间。”
“问了什么?”
“夫人问我,小曦儿,你为什么读书?”
闻言,满头金钗凤饰的丽人都陷入了沉默。最后是唐明钰先回了话,只见她整了整衣装,高声道:“自然是为了大道之行。”
当晚,宴席散尽的唐明钰宿在了吟风楼。此刻她坐在梳妆台前,自己卸着头上的银饰。后面的嬷嬷想上手帮忙,但她却拒绝了。
“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见状,从娘家跟来的嬷嬷十分生气。姑爷之前明明是个正人君子,要不是那个唱戏的几番卖惨,小姐今夜也不会躲到这吟风楼来。然而,唐明钰的感情不顺并不是她要夜宿在此的理由,等下人都走干净,一个黑色的身影溜了进来。只见那人身段柔软,眉眼间尽是风情。
“夫人深闺寂寞,可愿与小生共赏明月?”
唐明钰看着镜中的“采花贼”一笑,手指在头发上绕了个弯儿。
“如若君长得俊俏,妾身也愿意。”
见状,一只玉手摘下了面罩,只见白晓芸笑意盈盈地走向了镜中的老友。她们二人相识多年,每次她回上京都会如此见面。
白晓芸拿起桌上的梳子,帮人篦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在外的见闻。然而说着说着,唐明钰却突然打断了她。
“晓芸,我想清楚了。”
闻言,白晓芸手中的动作一顿。
“你啊,早该想清楚了,你那所谓的心头肉、骨中血不过如此。”
“晓芸,我说的不是他。”
“那是什么?”
唐明钰握住那拿着梳子的手,转过身来认真地看向自己的挚友。
“晓芸,你之前说的那件事,我愿意。”
白晓芸一愣,低下了头。
“你想好了?”
“我早该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