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疫病肆虐了好几个月,没有丝毫转好的迹象。
王府里勉强过活,还算太平,燕衡现在比较担心春和殿那头。
尽管有崔栖镇着,可燕钺年龄实在太小了,而且那地儿被禁了,药物条件都有限,还不知道有多艰难。
仅传出的一点风声是——都还活着。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接连几个雪日后,终于歇在了除夕夜的前一晚,腊月二十九。
翻过这两日,又是一年了。
今年的元安王府没有挂灯笼,当然没挂的也不止他这一户。
虽然这个节骨眼上,是个人都闲,但崔云璋忙得跟个老管家似的,日日和崔欠对账,就为了能过个好年。
府里那么多张嘴,好在还有存粮,不至于大过年的受冷挨饿。虽然不如往年,但这年头能保得一条命就够幸运了,哪儿还顾得上吃什么。
雪未化,燕衡裹得厚厚的,立身站在廊檐下,盯着天空发呆。
山虎闲逛逛到他这儿来的时,一进院儿便瞧见他抬着头一动不动的,好奇无比。山虎齐身站到燕衡旁边,跟着他视线一并看去,却什么都没有。
他不禁问:“王爷看什么呢?”
被这一声拉回神,燕衡眼神慢慢集中,转了转褐瞳:“又是除夕啊。”
山虎瞧他面颊红润,身姿挺立,由衷道:“今年过年,王爷精气神好像比以往好些了?”
废话,能不好吗?燕衡心道。
以往除夕都得进宫应付场面,那抑脉散跟吃糖似的,就差顿顿拌饭里了,身子差才是应该的。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装病给谁看?他还不至于这般作践自己。
燕衡想到一茬是一茬,随口闲话道:“我总觉得这日子过得太快了些。”
“是吧……”山虎不想话落地,只得硬接话茬。
燕衡神思悠长:“若是小时候那几年也同这般,倒也不难熬了。”
山虎并不知道他指的那几年是哪几年,也不清楚他经历过什么,只当他有感而发,大概是文化人都有的毛病。
“去年在庭州,没能回去和你爹娘团聚,今年又被疫病所阻。”燕衡叹一口气,侧身面向山虎,“跟着我,倒是辛苦你了。”
“这有什么?”山虎觉得他矫情,语气里满是不在乎,一半出自安慰一半出自真心,“等疫病过了我再回一趟不就得了?反正我娘老子都在,回去了随时都能见。”
燕衡哭笑不得,道:“若我也同你这般没心没肺就好了。”
山虎挠挠头,道:“我就一个粗人,王爷要是跟我一样,可是会被人笑话的。”
燕衡笑笑。觉得天冷,正要转身回屋去了,遽然,檐瓦上什么东西坠落下,堪堪从燕衡眼前落到台阶下。
山虎当即戒备挡在燕衡跟前,两眼一瞪四处巡望,刀都拔出来了。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接下来的动静。
两人便将注意力放到刚刚凭空掉落下来的东西上,一个被白布包着的什么玩意,看不形状,但体量不小。
燕衡施手撇开他,下了台阶踢了踢那个东西,没反应。
山虎放下刀,一步跨过去,道:“我来吧王爷。”
燕衡不吱声,只是朝他摊手,山虎犹疑地递刀给他。
燕衡拿过来,用着刀尖一层一层地挑开。而那白布缠绕的尽头,是个带羽的死物。
是他喂养的鹰。
鹰尸上没有伤口,死因不明。
燕衡反应过来后,即刻捂着口鼻,扔刀后撤几步,拿了火折子二话不说燃起来就扔到死鹰边。
火星跳到白布上,没多久就焚了起来,顺着布条灼着鹰羽。
山虎还在不明所以,就听他戒声道:“立即告知下去,从现在开始,谁都不准靠近春不扫!”
这话一出来,饶是山虎再愚钝也明白过来这是个什么东西了。他大跨步进书房,搬了桌子来,挡住往来小道。
燕衡靠着廊柱,轻捶额头,“啧”一声,怎么想也没想明白这东西怎么进来的。
那天起,燕衡就开始了“囚犯”般的生活,吃的喝的全由人隔着墙给他递进来。
除了他,还有山虎以及他手底下两个身体矫健的壮汉,都是死侍。
燕衡本来是想让山虎去木琥台的。但山虎以为,还是得留人照料他,尽管自己笨手笨脚,但有总比没有的好。
而且山虎想着自己体格好,也不一定会被染上,还特地挑了两个人来作伴。
第二天的年三十,燕衡开始没有胃口,吃了咸菜喝了稀饭就睡下了,这是他有史以来过得最寒酸的一个年。
正月初五,他开始手脚无力,走路都开始飘晃。
正月初八,他开始一阵一阵起烧,恶心得吃不下东西。
正月元宵,山虎还在活蹦乱跳的,他就已经浑身疼得下不来床了。
当晚,山虎给他喂完药和吃的后,也不知过没过脑子,言道:“王爷,我那天说错话了,其实你要是能跟我一样也挺好的,不用被病痛折磨。”
“滚,少说些畜生话我也能舒心不少。”燕衡恹恹的,无力地给了他肩膀一巴掌,笑不出来。
“好嘞!”山虎端着碗,帮他吹完火烛后立马滚了。
下半夜,燕衡被疼醒,睁开眼缓了许久,还是疼,清醒过来更睡不着了。
倏然,门响了响。
燕衡将帐子撩开一条缝,盯了片刻才勉强能在夜里辨清周围事物。
月光依着洒进屋,映出一个高壮人影,在门口立着不动。
燕衡以为山虎或者另外两个死侍巡夜来了。他翻了个身,垂下手理所当然地敲敲床木,哑道:“还活着,带上门出去。”
那人影不动。
燕衡没耐心道:“混账东西,本王让你出去,你还愣着做什么?”
那影子好似怔了怔,片刻后,门是关上了,但影子……好像直接进来了?
燕衡皱着眉,使劲眨了眨眼睛,重新在黑暗里看清东西。没看错,那影子确实直接进来了。
还没哪个有这个胆子违逆他的话,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死侍。燕衡这会儿闷着不吭声,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万一这人是投鹰人那一头的,那就难搞了。
他默默注视着一切。只见那人掂了掂桌上的壶,然后倒了杯水,朝他走来。
燕衡怕被发现,松开手任由帐帘子垂下去了。虽然他看不见那人,但能听见那人脚步停了,就在不远处,随之而来的是暖炉盖子的声响。
燕衡奇怪,这人要干嘛?
浇灭炭火冷死自己?有病吧?直接一刀下来痛快点不好?
半晌,燕衡的帐子陡然伸进来一只手,端着杯子。
燕衡的手还垂在床沿没收回来,那人伸进来时,杯身恰好碰到他手背。
热乎的。
这是给自己热了杯水?看来没有恶意,应该是哪个听不懂人话的死侍。
燕衡依旧装睡,那人却一直保持递水的动作,似乎是在说“我知道你醒着”。
燕衡没接,觉得莫名其妙。
久到确定这人只是聋了点傻了点,燕衡才终于开口:“我没说要喝水。”
那人将杯子往前送了送,硬塞到他手里后。就在放手的一霎立马握住他手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他藏在腕间的那根针。
燕衡乍然无措,脑子空白一刹。知道他藏针的只有崔栖崔云璋两个,连山虎都不知情,这人怎么一来就精准地给他摸到了?
燕衡哪儿还顾得上杯子不杯子的,当即一扬,直接反手攥住他。
瓷杯滚落几圈,温水洒了出来,泼了一地。
也就是这会儿没力气,换做平常,他早将人整只手给卸了。
就在他将要发作时,平静的声音蔓延至帐内,给予安抚。
“王爷若是养病的话,身上还是别放这种东西了吧。”
燕衡顿住,这声音,赫然是谢承阑。
“你……”他蓦然松手,只留指尖残留余温。
不知道是不是脑子也病了,燕衡这次是真无言相顾了。
谢承阑很有分寸感地坐在床帐外面,低头捻着手里的针,先开口交代了:“南下逛了个遍,发现没什么好玩的。趁着这段日子王都忙了个翻天,没人顾得上我,便回来了。”
他起身将手里的针折成几段,扔火炉里去,再去重新倒水,言语听不出什么情绪:“走前你不是答应过我,让我见阿娘阿姐?我寻思这么些日子过去了,也该差不多了。”
这段日子以来,除了偶尔去北郊山上坟的邓钰宸,确实没什么人提过谢承阑的名字。这偌大王都里,仿佛从来都没这么个人存在过。
可能有人惦记过,比如沈若翩比如谢稔禾,但也仅存于心,至少表面都很风平浪静。
从谢承阑声音出来的那一刻起,燕衡就松了浑身的筋骨,这会儿能安心地闭上眼冥想,说话都缓和了不少:“等这阵子过去,我替谢兄安排。”
谢承阑端杯的手在暖炉上晃悠,状似无谓道:“那王爷可得尽快好起来。”
燕衡闷咳两声,只觉得这么抖动两下浑身都要散架了。他头埋进枕头里缓了缓,声音瓮声瓮气的:“你倒不怕病。”
“病了又好了,再怎么着也不会再染一次了。”谢承阑将水暖好后,又一次递进帐子,“我这身子骨,从小在外野惯了,王爷自然是比不得的。”
燕衡接过来润了润喉,放了空杯子到踏板上,哼笑两声,道:“我发现,谢兄好像很喜欢装哑巴?”
其实不然,只是谢承阑看来,行动永远比言语更能表达其意。
而且他不是装哑巴,而是不说话,他更能觉得心安,或者说知足。因为那样他可以避开一张嘴就躲在伪装下某人,更能看见某人少为人知的一面。
谢承阑随口扯道:“谢某只是话少罢了。”
燕衡笑笑,没揭穿。他掀开帘子,看不清人,却如常言语:“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王都。”
“白鹤没同你一道?”
“分开进的王都,这会儿应该已经到我宅子里去了。”谢承阑道,“不过清河没入都,王都不乏有几个眼熟他的,我便让他在均州等着。”
“我以为你会先去靖国公府瞧瞧。”
“你知道我不是擅作主张的人。”谢承阑靠着床架子,坐在了帐子外面,没什么情绪地说道。
他刚到王都那会儿,确实有想过回府看看,悄悄看一眼沈若翩,哪怕只一瞥也好。
但到底顾虑太多,他没办法肆意妄为。
燕衡懒散说道:“谢兄这是怕连累我?”
“王爷还是一惯自作多情。”谢承阑道。
“谢兄说什么便是什么吧。”燕衡笑了笑,翻了个身朝里面,“这两天情况特殊,书房给你留的那个床被占了,远慎的屋子山虎睡着。你若不介意,今夜便同我睡这儿来。”
谢承阑拳头微握,道:“王爷不介意才好。”
“这有什么?”燕衡语气无谓,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又不是没睡过。”
“……”
谢承阑想了想,第一次一起睡,因为燕衡胡乱说梦话,自己跑去院子里打了半宿的拳。
第二次,也就是上次,嗯,该是去年庭州除夕吧……
漫长的沉默让燕衡也想到那一茬了,但他如今的状况,也没心应付解释了,索性闭上眼装睡不管了。
没多久,帐子外一阵声响,从脚步声到柜子响动声。尽管轻手轻脚,但在这静谧的夜里,那样细小的声音也觉得刺耳。
若不是知道是谢承阑在倒腾,燕衡还当遭贼了。很快,那些声音都没了,等了半晌也再没动作。
这是睡外面了?燕衡迷迷糊糊地心想,快要睡着了。
莞尔,床帐被掀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