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钰宸瞧燕衡是骑马出来的,便以为不走远,谁知道当晚便打听到元安王启程去吉州了。
他觉得更稀奇了,回吉州不应该走南门吗?那大清早的,燕衡去北门做什么?真看红梅?不可能吧……怎么想都过于离谱。
等他稍微想明白些后,一天半夜过去,燕衡一行人已经找了个驿站休整了。
他受不住颠簸,出了南门就换成马车了。这会儿山虎就着几个人和他一起换马。
驿站人来人往,但也都互不相扰,各掌己序。
饭桌上,燕衡还是没什么胃口,没夹两道菜就回房间了。
崔栖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搁下筷子停顿片刻。怕燕衡半道途中身体出问题,崔云璋特地让她跟上的。
她见状起身追出去几步,给桌子上甩出一句:“我去看看。”
高柳大快朵颐什么都不管。他只记得自己的任务——把人送到吉州,那就万事大吉了。届时再往西南直行,就能抵达宋平了。
好歹一个姓,燕昌稍微有点良心,他咬断面条抬起头,转向崔云璋,道:“小皇叔可是身体不舒服了?”
“殿下,”崔云璋叹口气,不大想和人解释,“您在安南待得久不清楚,王爷身子一向如此。那姑娘会医术,交给她就好。”
燕昌若有所思道:“我听父亲说过,小皇叔从小体弱。虽然见得少,但幼时打过几次照面,也不见得有这般憔悴……”
话刚说完,崔栖就出来了。她往回走时对着众人直摇头,然后叹口气。意思是——身体没问题,可能心里问题还没解决。
毕竟燕衡今天不仅没怎么吃东西,甚至一天下来连话都没说。
崔栖走到崔云璋旁边敲了敲桌子,使了个眼色,后者点点头,意会地跑去了。
见众人一心都扑在燕衡身上,或许没见过这场面,高柳觉得好笑。
“到底娇贵,不比我们这些粗人。”高柳说得不褒不贬,但旁人听着却有些嘲讽的意思。
燕昌听着不舒服,动了动唇可无法开口,最后只能闷头嗦面条。在王都里他敢以“本王”自称,可出了王都,他就是高柳的手下了,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
崔婧没那么多顾虑,拿起筷子截了高柳夹着的肉,一脸不爽,有什么说什么道:“君臣有别,确实不太一样。”
高柳也不傻,听得出来但不屑于反驳,而且他不大想惹事,于是改了筷子夹其他东西,顺话道:“这位姑娘说的是。”
这头刚熄火,燕衡那边才开始有动静。
崔云璋进门时,燕衡不知道发什么疯,撕下带着消遣的一本旧书,慢条斯理放在烛火上,一页一页地点燃,享受它们成灰的乐趣。
崔云璋只看两眼,没多嘴:“王爷叫我?”
燕衡背对他,人都不看,道:“我原以为你会和云珂他们一道。”
出发那会儿他在北门耽搁了,崔三娘那队人马先走了一步,这会儿估计到下一个驿站或者还在马不停蹄地赶路,毕竟没什么病号伤残号,自然没那么多顾忌。
崔云璋低头片刻,道:“回去了照样能见着。”他犹豫几番,“你今天好些了吗?”
“不用担心我。”燕衡无所谓道,“我就是个没有感情的疯子,疯过了就好了。”
要不是崔云璋昨日见过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也就信了。
“你怨我吗?”燕衡撕下一页纸顿了顿,“昨晚,我和云珂说了些什么,你应该都知道了。”
“我怨你做什么。”崔云璋故作一笑装作安慰,“你说的也是实话,云珂小,阿娘又从小惯着他,难免有些不懂事,但有些事情迟早要知道的。”
“你不介意就好。远慎,你知道吗,”燕衡低头捣鼓,将手里的纸揉成团又展开,“我很愧疚,你没有享受你应有的待遇。”
“……”
崔家的后人,不说有良好的仕途也该有大好的前程。可他在燕衡身边,活得真就像是一个替身护卫而已,没有任何身份。
说起来,崔云璋应该叫燕衡表弟,但这么多年只能一声声地称作王爷,连崔向舟这个亲舅舅,他也没叫过几声。虽然王都里人人都知道他的出身,但总是被层层规矩束缚住,他并没有被放在眼里。
崔云璋无声叹息,觉得他大概是被莫夫人的事刺激到了,以前也没觉得这人多愁善感过。他随口应付道:“不得已的事就别再去计较了,王爷,放过自己。”
燕衡没立刻应声,他将手里皱巴巴的纸从中间烧开一个洞,到拳头大小时又吹灭,盯着将熄的火星子,道:“我会想办法送你离开王都。”
崔云璋没当真。如果有办法,就不会拖到现在了。他岔开话题道:“依你的话,昴儿已经送到太妃娘娘那儿了,府邸的人里里外外都换得差不多了。”
“嗯。”
崔云璋道:“我听说胡申供的是高淳?”
“不是。”燕衡闲不下来,一个劲拨弄烧着不疼的火焰边,“不是高淳。”
“王爷知道什么?”涉及到正事,崔云璋神情凝重起来。
之所以逮着胡申黄双,因为燕衡仔细审过些人,黄双进出木琥台和伙房的时间对不上,这人是一定有问题的。
而使得燕衡对胡申下手的,是胡申说的最后那句扯淡话。他后门一直有暗卫盯着,如果有异动,他肯定是会第一时间知道的。所以胡申也在撒谎。
若真是他胡申说的高淳,那么这场火针对的人该是燕衡自己。而他的目的,无非是和料理解霁昭那次一样,搅浑水,让燕家疑乱丛生。
若真的是这样,没有人会想到区区一个莫夫人。但偏偏,这次死的是外人眼里和燕家崔家都毫不相干的她。
不管是无意的还是有意针对自己的,那肯定也是对自己有所掌握,燕衡笃定,背后的人多少熟悉他的。
他府里的嘴都严,出了这样的事,他想不出问题出在哪儿了。只有全部换掉,除了春不扫。因为春不扫的人几乎是死士,就连伺候人更衣的丫鬟也都非是常人,所以他选择留下观察。
但他不想告诉崔云璋这些。
不是不信他,单是因为说得越多,处境越深。原本可以和此事无关,却也会被搅进局里来。
所以燕衡理直气壮道:“不知道。看不惯就杀了。”
“……”崔云璋明了,和这人不能讲道理。于是他又换了话茬:“你今天都没吃什么东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人给你做?”
“马蹄糕。”燕衡轻轻一笑却看不出笑意,“再也吃不到的马蹄糕。”
“……”崔云璋眼皮一跳,想扇自己两巴掌。
他陡然想到补救方法,恍然一拍手分散他注意力,道:“王爷不是爱吃那谁做的红烧鹅?崔欠给我说那谁把配方给你了。王爷交给我,我去试试?”
燕衡没怎么在意他的话,顺着摸了摸身上才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看人,木着脸也有些茫然,道:“没了。”
那日他扑身入火给自己浇了桶水,浑身湿透,自己又挣扎得比年猪还激烈,那怀里的纸张估计也变成渣,不知道落哪儿去了。
“……”崔云璋眼皮两跳,想给自己四巴掌。
他正想该怎么找后话,燕衡却忽地拿起烛台朝床边走去。
他右手掌烛,左手揽袖,斜着烛台在床周围走着。等崔云璋反应过来,床边已经被滴滴相融的烛泪包围了一半。
“???”崔云璋一个箭步冲上去,气势汹汹的。
“大爷!你在干什么?”崔云璋很担心他的精神状态,就要夺走他手上的烛台,却被他躲开了,“……你真的还好吧?”
这是想试试把自己烧死?真的没疯吗?尽管他眼里的燕衡就是个疯子,但这次的疯纯粹是指是病理上的。
燕衡不理会人,一整圈后,才一口气吹灭斜得不成样子的蜡烛,随手一扔,盯着成条的烛泪,自顾自道:“环烛招魂。”
“?”
燕衡躺上床,拉好被子,安心闭眼,慢悠悠道:“我结了那么多仇,我怕那些混账玩意儿欺负我干娘,让干娘到我圈的地方里面睡,我保护她。”
崔云璋背脊一凉:“你哪儿学的邪魔外道……”
“自创的。”燕衡翻了个身,“困了,睡去吧。”
崔云璋觉得他真是疯了,于是试探问:“我听说,你昨个儿早上还跑到北门绕一圈过来……山虎问你去北门做什么,你说看红梅?”
燕衡没应声,好半天,他才散漫又正经道:“喜欢的东西不多看两眼,日后说不定就没机会看了。”
人家春天发情,他春天看红梅?疯了疯了……
崔云璋支棱起支离破碎的神经,心不在焉回到大堂时,崔栖要来一壶茶给他满上。彼时高柳已经上楼睡了,燕昌去给自己宝马喂草去了。
大堂里,除了那些不认识的过客,一行人里只剩几名护卫守着。
“精神失常?”崔栖听崔云璋绘声绘色地表达完刚刚在燕衡房间里发生的事,不由得怀疑拍桌,“不能吧,他不是一直都挺疯?但我觉得他还是心里有数的。”
她这么一拍桌,其他人纷纷一惊,激起了一堆人的好奇,甚至那些护卫,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留了只耳朵过来。
“我觉得就是,上言不搭下语,满是胡话!你会看脑子不?我觉得你真该给他看看!你都不知道!”崔云璋有些愤愤的,不是责怪,而是因为过分忧虑,声音渐大,“我进去没多久,他就把那个烛泪滴得满地都是,还说什么招魂——什么味?”
他止住话头左右嗅了嗅,闻到一股糊焦臭烟味。崔栖吸吸鼻子,也道:“我好像也闻到了。”
这时候,不知道谁吼了一句:“后厨!后厨着火了!”
一听这话,那些打听别人八卦的人腾地一下乱套了,好奇心转为惊慌,要么跑出去了要么跟着救火去了。后面的也都什么都没听见了。
崔云璋诧异片刻,不会真让燕衡给烧了吧?不至于要这么多人陪葬吧……而且燕衡都没出门啊!等等!没出门怎么烧?!
他反应过来,撇开步子就准备往燕衡房间跑。
恰好高柳听见这一嗓子,一边穿衣一边下楼,准备救人。只是几人刚有动作,后厨便传出山虎骂骂咧咧的声音。
他和几个男人从黑烟里走出来,山虎偏头猛咳几声,扇了扇味,不知道指着谁骂道:“他娘的!不会烧火就别搞!一屋子烟没处冒,搞得我以为又起火了!”
崔云璋张大嘴巴,回想起刚刚那阵仗,不由得狐疑:“没烧起来?”
“烧啥!”山虎粗声粗气,他现在的火明显比后厨的大,主要才经历木琥台那一遭,他听见“火”这个字眼就真窜火似的烦躁,“不知道谁塞了点湿柴进灶,燃不起来,就冒了点烟,明火都没见。他娘的!”
这场闹剧逐渐成为茶后余谈,于是传着传着就成了——元安王抑郁成疾,在驿站焚火自烧,火都烧了大半座屋子魂儿都离体一半了,才叫人给救下来。
谢承阑看着信上得这些字眼,默默攥紧了信纸,心情十分复杂。虽然离开都城前就知道燕衡对于莫夫人的离世很难过,但再怎么难过也不能自杀吧……
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而且自己走前不是让他珍重吗?怎么一句话都不带听的?
这封信是邓钰宸的手笔,他到庭州没几天,这信就到他手里了。
一页半,一页多一点详细描述了他走后几天里谢稔禾和沈若翩的衣食住行,最后半页才提了几句燕衡。
邓钰宸本不想写谢家以外的,但转念一想,走前谢承阑就紧着打听燕衡。虽然两人有仇有怨,但俗话说“恨比爱长久”,对此他深以为然。
所以他觉得,谢承阑估计还是想知道那人近况的,于是随手交代了些。
他甚至还把谢承阑走那天早上,燕衡本该走南门却发疯般去北门看梅花的事一五一十写进去了。
谢承阑就盯着后半张纸,从前到后从后到前,都快把“焚火自烧”几个字盯穿了。仅次其后的是“北门赏梅”几个字。
大清早去看梅花?还自己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去?不是说起不来吗?看梅花就起得来了?怎么,自己一个大活人还没枯枝好看?好歹也算朋友一场吧?
他看完这几个字,心里不是滋味,又把视线落到“焚火自烧”身上,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谢承阑将信纸重重拍桌,不行,他想了想,还是得劝劝。
他将这封信收好,抽出一张信纸摊开,镇纸一滑,取下笔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