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如期而至，万家云灯湮灭。
在寂静的黑暗中。
桌上瓷瓶中插上的黄泉彼岸花却发出了微弱、几乎不可察觉的光亮，那光亮如同绿地中的萤火虫，轻轻向上飘起，又像是从上往下淡淡飘落。
虚幻的影子坐在桌子边缘，抬头仰望着月光，今晚的月亮很圆很亮，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够那月亮，耸搭着金玲虚虚摇曳，却哑了火，发不出任何声响，晃觉虚幻，正如她的手，永远够不到那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圆月。
她眼中充满了忧伤，望着月悻然收回了手，望着月，继续望着，看圆月轮转，炙日初升，她便如一抹灰飞散，飘入瓷瓶中，形成永生不败的花朵。
太阳照常升起。
霍浮岚听从杜若的话将若九春送去了位于山巅的学堂。
长剑破空而行，留下一道发散的白色轨迹。
等剑越朝山巅飞去，空中白色的轨迹就越多，最终合到同一个方向。
霍浮岚偏头，依稀可以看见几个小孩，虽然年纪尚小，但他们个个独自御剑，皆挺直了腰板儿，目不斜视望着前方，给人一种小大人的感觉，这种感觉莫名让霍浮岚有些怀念。
“霍师兄，早上好呀！”
忽然，低空传来稚嫩孩童的声音。
霍浮岚闻声低眸，看上去不过六七岁大的孩子铆足了劲儿飞上来与霍浮岚并肩同行，霍浮岚不认识他，但对小孩总是会多几分关心，霍浮岚笑了笑：“早上好。”
那小孩很少见到霍浮岚，但经常听到霍浮岚的名字，每每听见便很欢喜。
他偷偷瞧见霍浮岚好久，但一直不敢追上来所以就一直默默跟着他，但前方就要到了，他再不来就没有机会了，于是才鼓起勇气开口叫了一句，他又对他笑了，一样的温柔好看，小孩整个人都看呆了，他不禁立刻红了脸，讷讷道：“……师兄，你真好看，你比陵游师兄还好看！”
霍浮岚忍俊不禁：“这话可别被你陵游师兄听见了。”
小孩调皮的吐了吐舌：“陵游师兄今日没课，他才听不见。而且我说的是实话，霍师兄就是比陵游师兄好看！”
“你叫什么名字？”霍浮岚问道。
小孩眼睛一亮，立马回道：“我叫不周！”
“不周？”霍浮岚刚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就听不周急忙道：“师兄，十年前小音寺，我见过你的。”
“十年前小音寺……原来是你呀。”霍浮岚恍然大悟，他打量了一下小孩，见他一身齐整，眉飞色舞就知道：“看来你在神莱剑宗过得很开心。”
不周重重点头：“师兄，我很喜欢你，而且我的元素也是风，我以后一定会进风塔的！”
霍浮岚被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那我就等着你，师弟。”
不周被这一句“师弟”砸得眼冒金星，飞行速度都慢了。
望着霍浮岚远去的背影，不周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进入风塔做霍师兄的师弟！”
刚想着，不周一抬头对上一双清亮清亮的眼睛，脑中刚浮现出什么，可随着霍浮岚远去的背影，那一线灵光很快就消失了。
若九春从霍浮岚背后伸出个脑袋，遥遥望着身后的不周，望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望着霍浮岚的背影：“师兄会有很多师弟吗？”
“那要看师父收不收徒弟。”霍浮岚如实回答。
若九春突然觉得不喜欢那个孩子，他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不应该不喜欢他，所以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干巴巴挤出一个“哦”字。
“到了，九春。”
霍浮岚的剑停了下来，霍浮岚先一步跃下，若九春紧跟其后。
而一旁，那些刚到的小孩也收剑跃下，姿势看上去很是熟稔。
矮个子里拔大个儿，因此霍浮岚就比较显眼了，那些藏不住事儿的孩子忍不住偷偷看他，有的认识他的眼冒金光，有的不认识他的在问他是谁。
霍浮岚皆和善地回之以微笑，牵着若九春往学堂里面去。
“是霍师兄诶！”
“霍师兄是谁？”
“我姐姐说过，霍师兄是神莱剑宗第一天才，好厉害的呢！”
不周刚刚落地，听见有人夸霍浮岚，他竟生出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霍师兄当然很厉害！”
“不周，你也来啦！不周，你知道霍师兄牵着的那个小不点是谁吗？”有人问道。
不周抬眸，果然看见霍浮岚牵着一个小孩的背影，他高兴的模样突然消失不见，恹恹的：“我怎么知道！”
“我知道，那小不点是霍师兄捡来的，已经被收为兰长老的徒弟啦！”
不周猛地抬头：“他这么厉害？”
那人摇摇头：“并不，是个杂元素，天赋没有你好呢，不周。”
不周闻言，笑容一下子垮了下来，他望着若九春的背影，抿了抿唇，眼神不甘心。
不周的梦想就是进风塔，他因此努力太久太久，他不会放弃的：“他能进，那我也能！”
-
“你来了。”
淡绿散发光芒的长发垂直腰际，一双绿色的眸子充斥着盎然的生机，那个如藤蔓妖精一般的女子端坐在学堂小隔间内，手中轻轻翻阅着折子。
听到来人的声音，她仍旧没有抬头，只礼貌性的说了前头那句话。
长老牡丹，虽然叫做牡丹，却是椿木的化身，是仙界唯一一只大妖。
“师父。”霍浮岚问了一句。
牡丹嗯了一声：“坐吧。”
霍浮岚见她没有抬头的意思，只是埋头一字一字看着自己摊在桌上的折子，但霍浮岚看见了她脚边被随意丢弃的三块木印，一块刻着苜蓿，一块刻着陵游，一块被垫在最下面，隐约可见的杜若，图形皆发出淡淡绿光。
弟子印。
就像是能看见霍浮岚的眼神一样，牡丹淡淡开口：“你也算努力，竟让这三人为你开了口。按规矩，他可以入学堂。”
“多谢师父……”霍浮岚抬手就要行礼，但一叶绿叶却忽然飞来，抬起了霍浮岚的手，不让他行这个礼。霍浮岚疑惑不解：“师父？”
“别急着谢，按规矩，掌门及各长老可择优秀学子入其门下，你让你师父破了戒，这十年便不会有入入你风塔，这对学堂的那些孩子而言不公平……”
霍浮岚抿了抿唇：“师父并不会教九春任何东西，只有师徒之名却无师徒之实，不该如此苛刻。”
牡丹抬眸，眸中生机褪去，露出无尽肃杀：“霍浮岚，我便是这样教你的吗？”
“规矩就是规矩，事实无从狡辩，这些你都忘了？”
“浮岚，不敢忘。”霍浮岚垂眸。
牡丹望着霍浮岚，这孩子长大了又好像从来没有长大过一样，低头永远不代表臣服，一时间牡丹仿佛回到了那刚刚接触到这孩子的时候。
牡丹眼中肃杀褪去，变成了深深的叹息：“浮岚啊，你还记得当年血土一战，你一人一剑斩三千魔魁之时，我是如何与你说的吗？”
“记得。”迎着牡丹的眼神，霍浮岚顿了顿，才继续道：“师父对我说，宗门规矩，百岁难题未解者不可独自血染魔魁，以伤自身，惊天之才要有容世雅量、容人之德、循规蹈矩之勇，方可不毁于世俗毁于小人，沦为庸才。”
牡丹一挑眉：“记得倒是清楚，但你可曾做到？流言蜚语，铄金毁骨，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世上从不缺好妒者，你已授人以把柄，若有一日你天才之名扫地，无数流言如浪潮涌来，你将如何？”
霍浮岚哑口无言。
知道霍浮岚不在意这种事情，所以哪怕是记下，他却压根没有将其放在心中的牡丹再次叹息。
她是个重规矩的人，她的徒弟们却不是。哪怕外面一直说木塔最刻板正经，但只有牡丹知道，她手下的那些徒弟正经刻板的外表下有多离经叛道。
“浮岚，这孩子我收下，不是因为你，是因为规矩。同样是因为规矩，我会让他去天字堂，若是他没有那个天分，那就将风塔弟子的位置让出来。”
木塔学堂分为天地玄黄四等，难度逐渐降低，其中天字堂最为严苛，学子实力最强，每月一小考，每年一大考，失败者均降一等且再不加等，直至十年后之中留在天字堂的学子可参与神莱剑宗的十年会武，十年会武中脱颖而出者便可能被掌门和各长老选中成为亲传弟子。
若是从头开始学，霍浮岚对若九春还是有信心的，但是……
“师父，若我没记错的话，年底便是新的十年会武了吧。”
“他参加的就是年底的。”牡丹淡淡回答，印证了霍浮岚的猜想。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在保持小考不掉队的情况下还要进入十年会武，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霍浮岚皱起眉来。
牡丹只是理所当然道：“若非真正的绝世天才，怎么能让剑宗破例。若你不同意，那便现在离开，我当一切没有发生过。”
牡丹强硬的态度让霍浮岚明白，若九春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现在离开剑宗，要么十年会武后离开剑宗。
霍浮岚纠结着，却听身旁悄无声息的小孩坚定道：“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