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绮自感时日无多,早就安排好府内事宜。
正赶伯言平叛归来,便又多说了几句,先是交待顾谭与顾承,“谭儿,我去以后,你们父亲定会续弦,会再有其他子嗣,祖父还会有更多孙子。若是碰到为难处,你带着弟弟,去寻舅父便好。舅父永远是你们的舅父。凡遇大事,一律遵循舅父教导。”
承儿还是咿呀学语的年纪,虽不知发生何事,但还是能隐隐感受到那悲伤氛围,随着兄长抽泣不停,死死抱着陆绮不撒手,“母亲,母亲,母亲……”
陆绮平静一笑,让许嬷嬷送两位孩子去西席那儿读书,再私下同弟弟言语,“伯言,我去以后,若是孝则,或继任主母,容不下那郑妾,你给她一条活路,带她去陆氏庄园养老吧。当年的事,虽不是我们的错,但那个成形的胎儿,还是无辜至极。”
“长姐放心,我必会处理好一切,不负所托。”
陆绮一笑,有了些许生机,眼角眉梢都是骄傲,“我的弟弟,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伯言,你不必伤心,天命有常。何况,今日的陆氏,已然恢复元气。我,死而无憾。只是,你的婚事——”
“长姐,我喜欢上一女子。”
“哦?”,陆绮先是惊讶,后又欢喜,“这是好事。”
“小叔见过她,很是喜欢她,也已同意她入陆府,成为我的妻子。”
此话,藏着些许玄机,若是门当户对,一切都好,何需陆郎同意?
陆绮眼神一闪,带着些许不解,“伯言,可是——”
“长姐!我真心喜欢她。此生,非她不娶。”,陆议的眼神,变得炙热,语气也越发坚定,“此前,我总觉得无论娶谁为妻,都是一样的,只要好好待之,各自做好各自的事情,便可。但自从遇见她,便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方知情之所钟,断人心肠。”
“无妨,是谁家女子?伯言,我并无门第之见。若出身寒微,但家世清白,秉性纯良,像步夫人那般,待人赤诚,愿与你同生共死,不图富贵荣华,倒也无不可。但若是工于心计,汲汲营营,若郑妾那般,断是不行!”
陆议安心,回想着桥璨的一切,“长姐放心,她心性单纯,为人坦荡,自有一番天地。”
“单纯?坦荡?”,陆绮骤然冷笑,直至要害,“你向来不近女色,怎会与此人相识。”
陆议垂眸,“是,主公。”
陆绮怔住。
他补充道,“但璨璨并不知主公所想,她只是正常当差,被主公派来监军。长姐,是我,是我先对她动了心思,绝不是你想的那般。”
陆绮心下震动,血液奔涌,“伯言,你说的可是那位——桥侍卫?!”
.
孙权还是那副脾性,拎起酒壶,放置鼻前,轻轻一嗅:真香!
“二叔!我同你说正事呢!”
“正事?!”,孙权身子一歪,侧眼瞧她,“阿花,眼下正是青梅时节,再没有比喝青梅酒更重要的事情。来,你也尝尝,这可是师师亲手摘的梅子、亲身为孤酿的酒!”
“我不喝!”
“不喝就不喝!”,孙权身子又一歪,自顾自地斟酒,“孤,独自开怀。”
阿花:你还是人吗?
再无声响,孙权有些后怕,“你怎么了?方才是谁,振振有词,说‘伯言,愿意娶我’、‘陆郎,已接纳我’?”
“我呀!”,她指着鼻尖,急切不已,“二叔,我真没骗你!前夜,在上虞,他拉着我的手说,不在意我的家世、出身,无论我爹是贩夫走卒、还是朝廷要犯,今生都会钟情于我,同我白头偕老!”
孙权喜笑颜开,又倒了一杯酒,饮下,入口酸涩,余韵却甜,“就是说——他还不知道,你是大哥的女儿?”
“这不废话吗!?”,阿花无语,恼火,“若他知道,我还烦恼啥,还至于找你帮忙?!二叔,你快想想办法,我要如何坦白身份,他才不会恼火?!”
孙权眼睛一咪,胡子一吹,嘴巴一歪,“做梦!你可以去做梦,做你的白日梦、春秋大梦以孤对陆家人的了解,他们都可能娶你,唯有伯言,不可能。公纪看似张扬,实则最易妥协;伯言看似温顺,实则性情刚烈。你呀,还是趁早死了那条心,另觅佳婿!不要再自我欺骗啦,你知道的,他是愿意娶你,可他愿意娶的是桥璨,而不是——孙、璨。”
……,阿花瞪着他。
孙权摇晃着青梅酒杯,“你瞪我,也没用啊!阿花啊阿花,你怎么不懂呢?你看,荀令君追随曹孟德数十载,还不是在他即将成为魏公那一刻,分道扬镳了?!谎言就是谎言,终有揭开那一日。你这行径,就如曹孟德一般,名为汉相,实为汉贼。真相大白那天,就是你与他分崩离析之时。”
“我是请你帮忙,不是求你浇冷水!想你当初骗步夫人时,我可是帮着你的!你今日,怎能这般对我?!”
孙权握紧酒壶,“岂能混为一谈?我与师师,乃是两心相许,天作之合!你与伯言,可有血海深仇!”
阿花侧眼:你等着!
.
天朗日清,将军府外。
她一蹦一跳,看着来人道,“伯言?你想我啦?!”
陆议别过头,“没。”
她抬起双手,掰过他脸颊,正对着他眼眸,“可我想你啦!这是不是就是古人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面颊之上,便是她细腻又粗糙的掌心,温热的触感令他心跳加速,但抬眼望去,乃是侍卫们好奇的眼神,便只能低声道,“璨璨,放手,周围全是人。”
“明知有人,你还来寻我,可不是想我了吗?你看你,还不承认!”
陆议双耳红透,心跳如雷,却还是神色严肃,沉声一语,“是长姐,她想见你。”
“陆夫人,要见我?”,她不敢相信,看着他的眼神,“陆夫人,为何要见我?难道,伯言你——”
众目睽睽之下,他再度避开她的视线,低语,“恩,你猜的没错。”
谁想,她竟调皮一笑,扬起唇角,“我猜啥了?我怎不知道?”
“璨璨!”
“好,好,好”,见他着急,阿花不再逗他,“伯言,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回!”
她转身,拔腿就跑,跑进将军府内,待再回来时,左右手各抱着一只精致盒子,左边盒子装的是胡人骑羊烛台,右边盒子则是一株大山参。
她望着陆议,志得意满,“伯言,这百年辽参,最是滋补气血,用来送予陆夫人,再好不过。”
陆议感到她的赤诚,却不至于昏了头,“此乃稀世药材,主公竟赏了你?”
“哦……哈哈,不是他,我想想…是,是,是——”,阿花左思右想,萌生应对之策,“是——步夫人!她人美心善,见我当差可怜,不是被主公为难,就是被大虎刁难,总会赏我些东西。”
陆议再未怀疑,主公父女,虽然顽劣,但不至于欺负个小侍卫,应是她诱哄了步夫人,“璨璨,若不开心,便辞去这份差事。”
阿花摆摆手,满是期盼,“还好,还好。待我再忍几月,等你我成婚后,便可自在潇洒。伯言,你说陆夫人会喜欢我吗?”
他取过烛台盒子,抱在怀里,打算等走到顾府前,再递给她,“恩,长姐自会喜欢你。”
“真的吗?”
“恩!这世上,没人会不喜欢你。”
熙熙攘攘的长街,来往穿梭的百姓。
周遭是这般热闹,可她的心底却没来由的寒凉,去往顾府的脚步,越来越慢,“伯言,我还是害怕。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伯言,我很少害怕,但此刻心里,总感觉坠坠的,很是不安。”
陆议充耳不闻,还眉心一蹙,“璨璨,你今日怎走得这般慢?”
“我怕呀。”
“别怕”,陆议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以事实说明,“长姐此生,甚少讨厌人。你骑射这般好,琴艺又这般好,她与你,定会相谈甚欢。”
“真的吗?”
再抬眸间,陆议已远远瞧见望见了顾府大门,“真的,璨璨。长姐今晨起来,便唤我来,请你一聚。她身体不好,已等了你许久了。我们快些,好吗?”
.
陆绮想了一夜,终是决定与她相见。
此刻,打量着彼此情深的二人,心中再度坚定起昨夜想法,温声道,“桥姑娘厚礼,我无以相报,仅以长风剑回赠,聊表心意。”
长风剑,行万里。
此剑,乃是两人先父,前九江都尉陆骏,为贺长女陆绮六岁生辰亲手铸造。
此后三十余载,随她北上东归,与她相依相伴,不曾离身。
直至今时,看向来人,“伯言说,桥姑娘骑射高超。只是不知,这剑术,如何?”
阿花生怕惹得陆绮不快,言辞极为小心,“…我,我,我日常使刀…不会用剑,但我可以学,马上就学!”
陆绮朗声大笑,似是热情无比,“好!”
她双手递上长剑,心里却清冷无边,“桥姑娘,请收好。”
她接过长风剑,紧紧抱在怀中,“多谢陆夫人赠剑,我定不会辱没此剑风骨。”
陆绮露出笑容,似是打趣,又似是真心,实则是——仅自身可知的鸿门宴,“陆夫人?桥姑娘,是否该唤我一声‘长姐’?伯言,你说,是也,不是?”
阿花羞赧,盯着脚尖。
陆议出言维护,“长姐,璨璨还小,莫要笑她。”
陆绮温柔极了,拉过阿花手掌,“好。伯言,你且回府。我们女儿家,有些体己话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