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并非惜字如金,只是重伤在身,无力提笔多书写一字。”
身中相思子,此毒凶险,他并未照实说出商甲刺向他的短剑上有毒,实际当时情况是剧毒攻心,他无力下笔,但凡哪一笔落不准,便会被看出破绽。
但他这样特意解释,像是身附有什么奇门玄术,知晓她心意一般,她当时见着那一字饬令,确实是以为他惜字如金才写下那一个字。
“所以……”夏语心目光微凝,观察着他,却又看不出任何异常,想到他先前说的那些不吉利话,夏语心转眼一瞪,“公子都伤成了这样,不该带伤外出。公子此前说,如果有意外会让富九方送信来,公子既伤成这样也不见富九方送信来,是富九方也受伤了,还是公子非要做那言而无信之人?”
看似责怨,温孤仲卿却听出了她话里面的关心,翻身侧卧过来,与她面面相对,“九方并未受重伤,鹿鸣山庄一战,他救了百殳古,百殳古以表感激,正缠着要答谢他,他抽不开身。”
“真的假的?”夏语心疑了一声,送温孤仲卿肩头使了下力,推平他,“还是平躺为好,再动又出血了怎么办?”
“好。”温孤仲卿老老实实平躺着。
他带着高亦人头离开鹿鸣山庄之时,富九方被商甲门下高手丁奇、炀谷合围困住,富九方护着百殳古,手臂受炀谷一剑,回邑安城休养几日,伤势见好,百殳古便要来重谢他,说是从北境给他寻了十二美人来,富九方惧美色,一直陪在他榻前不敢移步。
今日他醒来,发出那道饬令,富九方更是忧心不已,始终不肯离他半步,被夏长光拖着去见百殳古,“九九,你家公子自有定数,你我只需信之即可。”
“可公子此举无疑是向天下告之邑安瘟疫已解,再无忧患。当日北镜战事一触即发,邑安因这场瘟疫才未卷入战乱,如今时局未靖,公子为何要这时候解除屏障?万一列国群起而攻之,还有、棠溪姑娘若真因此离去……”
“不会。”
“可公子身体……”
夏长光折扇一收,硬扛走富九方,可转眼,富九方又挣脱跑了回来,“公子有伤在身,我……”
富九方未进得了大堂,又被夏长光扛走,富九方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只能喊他,“我不要美人,公子救我。我立即去吩咐后厨给公子做好吃的,做公子爱吃的梨肉饼,公子救我。”
“晚了,你家公子出发去卫国时,早吩咐了后厨待一月之后备好他的吃食,有圆饼干粮、许多瓜果小食零,还带了鲜肉饼、胖馒头,酱了鹿肉、牛膀,做了碎肉干,这许许多多吃食,不愁饿他。”
“这么多!公子这是要去……?九方给公子送……”
“吵人得很。”夏长光直接点了富九方穴道,富九方便被扛走了。
不到致命时刻,他不会告之富九方,让他送信来。
而给她备下的吃食,早由夏长光运送完毕,他则从府中密道经后山到了大营,偷溜进她帐中。彼时,她正带着团团从山里回来,他睡在地榻边角,凭一双千里耳清楚听着帐外动静。
在她担心团团受委屈,安抚团团时,他自叹是不如团团受她恩宠。
可随即那一声想他干吗?
确定是想他,他心花怒放,可伴随的是剧毒蚀骨焚心。
他虽未说出中毒之事,但有伤在身是事实,极力宽解她,“商甲所研暗器并非浪得虚名。不过现已无大碍,过些时日便会好,棠溪……”
夏语心听清了事情大致原尾,现下很饿,她挑了重点关问:“你是说,夏庄主先送来了吃食?”
果然同她骂的一样:死温孤仲卿,还不送吃的来。
温孤仲卿低头一笑,听着她肚子咕噜一声叫,她是真的饿了,他头指了下她身后,“那有吃的,扶我坐起,我也饿了。”
“也?”夏语心转身看了看原本空空的几口箱子,果真每口箱子里又填满了食物。
夏语心起身上前,挪步那一刻,温孤仲卿本想牵着她,借她之力坐起,奈何她起得太快,手上扑了空,身子跟着倾倒。
闷哼一声。
夏语心回头,赶紧扶稳他,赔笑道:“公子有伤在身,我去替公子拿来。”
微微有些干,带着苦和涩,是服药后的味道,两片嘴唇毫无预感覆盖过来。
夏语心慌得一退,一把被拉近,“可有想我?”
“……”
她那番自言自语的话可是全进了他耳朵,这眼下有了吃的,不能马上过河拆桥做那得鱼忘筌之人。
夏语心挤出笑脸,实在很不好回答。
温孤仲卿岂会给她多余的作答的机会,身子前倾,两片修长的、轮廓分明的嘴唇压上来。
嘴角虽带着残血,却宛如绽放的红莲,妖娆颠倒,夏语心直直看着,关键时刻,却还是理智的一把抵住他胸脯。
但他胸口位置有伤,她不敢太用力,“先打住,你现有伤在身,我可不想侵犯一个有伤之人——我的意思,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有那样的非分之想?”
他确是想吻一吻她,可依他所想的那样的非分之想,他倒确实未想。
不过,经她这般提醒……温孤仲卿眼底瞬间被带起一抹笑容,觉醒了似的,凝眸睇视。
夏语心此前换了衣衫后,她此刻身上只有一件内衫,苍鬟素靥,盈盈可握,她恍然低头一看,一把护住胸部,“你看什么?”
“?”
她护着的部分,温孤仲卿还并未注意,目光全在她这张含羞欲滴的脸上。她这是又乱想了,温孤仲卿掖拳一笑,一个小小意动,顷刻便令他胸口如刀刺一般,猝然一口鲜血喷出。
夏语心一怔,急忙扶住他,“你、你这样下去行不行?我还是先去替你寻些药来。”
“无碍。”他紧住她的手,拭去嘴角淤血,撑开身后外袍,披在她身上,“这样省得我偷看……去取吃的吧。”
她害怕被偷看吗?只是,多少得讲究一点矜持吧。
夏语心鼓了鼓嘴,肚子又咕噜叫了一声,只得先填饱肚子。
她取了鹿肉片、肉饼,箱子里还备有原主吃过的梨肉饼,她拣了两块,细细尝了尝,是原主记忆中她吃过的味道。
“喂我。”温孤仲卿藏于袖袍下的手暗暗运力抑制着体内剧毒,见她吃着梨肉饼,他也想吃。
夏语心掰了小块塞进他嘴里。
此时体内痛感分明,嚼着东西尚能分散心神,温孤仲卿吃了一口,又道:“再喂我。”
但明明不是喂,她动作一点不温柔,没有照顾病人的样子。可不是喂又是什么,梨肉饼是她投进他嘴里的。
夏语心抬起屁股坐一边去,离远一点,“伤在身上,又不是伤在手臂上,自己吃。”
温孤仲卿伸手拿住她,将她手上咬过的半块梨肉饼喂进他嘴里。
夏语心愣住,见温孤仲卿心满意足吃下,她恍然收回手臂,“……都能从我手上抢,不能自己拿?”
她嘴里还嚼着另一半梨肉饼。温孤仲卿凝视着她,再说,他定会从她口中夺食,正好吻了她。夏语心一把捂嘴,目光警示:敢!
小小逗乐弹笑间,温孤仲卿体内所中剧毒带来的痛感一阵比一阵剧烈,令胸口灼热无比,他浑身似要焦裂崩决,咽下那口梨肉饼,隐于袖口的手暗暗运气调息,亦难压制住。
夏语心吃饱喝好,而他只吃了一口梨肉饼,面前的几片鹿肉也没有吃,夏语心看了看,额间细汗涔涔,“真不行……”
是真不行,温孤仲卿快要支撑不住了,展开被角,让出地榻一半位置,“睡吧。”
咚地一声,他便倒了下去。
“你没事吧,温孤仲卿?”夏语心扶他躺平,脸色煞白,“你……”
她虽会配得些药方,但眼前这情况比较棘手,她细细瞧了他嘴唇,发青发紫,再一探他眼球,瞳孔缩小,“我已经吃饱了,还是先去伙房营给你寻些药来。你这、是不是中毒了?”
温孤仲卿压住她手腕,“别走……睡吧。”
他真的睡了。
夏语心轻轻抽回手臂,看了看他的伤口,倒是真没有再流血了,扯了内衫作绷带轻轻掖住,再取下身上外袍替温孤仲卿加盖好,睡去一边。
帐内安静下来,闷哼一口血吐出,温孤仲卿起身打坐入定,以修心决冥化剧毒。
弓身倚在帐角的人,睡意正浓,像梦魇一般,被人抱起,夏语心乍然惊醒,温孤仲卿正抱着她回地榻同衾。
“干吗?”
“不要动,一会儿我伤口又裂了,疼。”他将她放回地榻,挨进一个被窝里。
地榻另一面,夏语心一点点拱着屁股偷溜出来,又被他拉进去,将她手臂压在胸膛上。
此时毒性发作消散,心律如常,只是跳得过快。
“眼下,邑安为一座空城,他们已该回去了。棠溪,你已该回去了。”
夏语心收回手,被他拿住,“我恨背叛,恨言而无信。公子当真要做出尔反尔之人?”
“不会。”
“可公子明明应了……”
“棠溪。”
他还想辩解,夏语心悍然起身,十指紧扣,温孤仲卿稍使了点力,随之她带起身,仍紧扣着她的手,“天下战乱,惟邑安清静,他们也该到还家的时候。军中灾民甚多,我已按你所言将他们分批送回城。”
“意思……阴山大营瘟疫一解,百姓还城,邑安便有可能起战事?”夏语心挣开他的手,直直望着,“所以、祁将军至我提出将灾民送回城之日起,他便开始连夜操练士兵。你们都知道,只要灾民一旦回城,列国皆知邑安城瘟疫已解,他们便会举兵来犯。温孤仲卿,你早知道是这样,为何不讲?我可以治好他们,但我可以不提出送她们回城……”
可是,她自命不凡去医治那些灾民,且自以为是安排他们回城,以为就要大功告成争得一世自在,不过是将他们推向另一场困境。
她以为所做一切,也是在替原主行德做善事。
温孤仲卿:“天下之事,岂非一人一局一地可解,你不必为此自怨,邑安城早晚会有一战,无需归咎于自己。日出东方,不过一个时辰,天便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