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游献仙俯下身细细审视尸身,“对此你作何解释?”
“世人皆知随梦刀法乃我独创,我若行凶,为何要用此套刀法、以致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让你今日专程前来指证?”久昭刻意加重了“专程”二字的语气。
游献仙不偏不避地回道:“褚丹公子自负武艺高强,也并非天下无敌啊。若遇到一等一的高手,难免捉襟见肘。危机顷刻,定是不得不使出这招剑葬意保命呐。”
解缘闻言轻笑,向众人福了福身,道:“小女子见识短浅,想请教诸位壮士一件事。往日恶徒行凶之后,都是如何处理尸身?”
一人直言,“自然是毁尸灭迹,烧得干干净净。”游献仙脸色微变,只听人群中几人窃窃私语,都道“确实如此。”解缘又说道:“我虽不知是谁偷学刀法、嫁祸于人,但也知我夫周密谨慎,倘若真要如此行事,断不会留下如此大的疏漏。”
此言一出,已是扭转颓势。游献仙巡视久昭周身,眼神又移到解缘身上,深感她外柔内刚。他死守立场,仍然镇定,“偷学?谁能近身偷师?能逼得公子拿出杀手锏之时可是少之又少,谁有机会仔细观察、勤加练习?至于公子没能及时毁尸灭迹的原因,我自然不知晓。是有人横加阻拦,还是公子重伤、力不能支,我想,两者之间,总该有几分可能。”
身后壮汉又是不解,“此人究竟是谁?公子为何要杀他?”
游献仙只等这句话,道:“此人乃是一前辈,此事涉及他一生声名,恕我不能相告。”他弯腰拾起折扇,不急不忙地在石砖路旁的泥土上写了个字,“但我只要写出这个字,公子都该能想起自己动手的原因了。”
他所写乃是一个“七”字,众人都是云里雾里,廊上二人却是神色骤变。久昭内伤未愈,此刻方寸大乱,血气上涌,嘴里尽是腥味,一时难出一言。
游献仙观其神情,只觉胜券在握,“当年之事,公子可真问心无愧?”
久昭生生吞下腥血,道:“你想说什么?”
游献仙只觉此人当真嘴硬心硬,“的确,没有人证,也无物证,如此便坐实公子的罪名,莫怪你不服。只是这新月刀痕不假,你又确有动机、”他“哈”了一声,继续道:“想来这动机,你也不愿我公之于众吧?”他用脚碾去地上的字,终于说出真实用意:“无论如何,你是嫌疑人不假,此种情况下,已然不适合保管墨雪令,该画地为牢、就此禁足于五湖明月才是。诸人侠肝义胆,自会继续查明真相,公子若当真清白,自是无所畏惧。”
人群中的宝镜欲要上前,却被远羡按住肩头。宝镜回首只见他摇了摇头,示意定不可轻举妄动,宝镜亦明白他的用意,自己此时出头,方才之事便是功亏一篑,一时倍感为难。哪知此时涣尘忽然翻入院中,落地借力,身形飘忽、且疾且快,直直袭向久昭。众人一时大惊,连游献仙也大感意外。
忽如其来的攻击并未让久昭措手不及,他轻轻放开解缘,全力迎击,不料对方只有招式、未用内力。久昭心知对方或有相助之意,便也拳掌并用,和他缠斗了起来,然而甫接手,又对来人用意产生怀疑,只因对方虽未用内力,招式却是狠辣异常。
二人斗至廊下平地,众人见状纷纷退避,看一招,赞一句。一人劲似折枝寒梅,一人韧若郁郁翠竹,双双攻守兼备,好不精彩。
久昭见招拆招、形若游龙,涣尘且迫且逼,姿若飞凤,当真一时瑜亮,难分高下。涣尘本是先发制人,起初真有风雪交加、铺天盖地而来之感。但久昭到底深沉,三十招之内便逆转形势。
众人既惊又叹:“人手竟能翻转变化到如此地步,看似简单,内里却蕴无穷力量,生生不息,绵绵无尽,不曾断绝。平平翠竹如何翻搅大海?褚丹当真深不可测。”
一人叹道:“这究竟是什么功夫?从未见过。”一人又言:“二人交手不发内力便卷风带沙,若辅以气劲,只怕威力不下于久昭骨埋愁之招。”
缠斗中,涣尘瞥向长廊,见那人面露忧色,便有所收敛,随即有力不从心之感。久昭抓住机会连攻不止,既有慈眉菩萨之态,也似怒目金刚,是刚中有柔,还是绵里藏针,竟是难以分辨。转眼涣尘已被逼至漆墙,无路可退。刹那间胜负已定。
只见久昭右手骨节分明,正紧紧扣在涣尘咽喉之上。众人惊叹忘言,只见远羡慢慢走出人群,边走边念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原来公子精通菩提五禅功。”他手摇拂尘,又行作揖礼,道:“吾之师兄道心不净,每见武艺高强之人,总生切磋之心。他虽莽撞,却也是赤子心肠。此番出手冒犯,还请公子原谅。”
久昭松开了手,回礼道:“道者既无恶意,褚丹岂有追究之理?敢问二位仙乡何处?”问话间涣尘一双眼又默默看向廊上,随即撇开眼神,转身走到远羡身旁。
远羡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人生到处即为家。此处即来处,此处即去处,无所谓仙乡何处。”久昭拜服,诚恳道:“道者高见。”
“康回冯怒,墬何故以东南倾?”远羡没由来一问,让久昭一愣,只听对方走近,沉声道:“鹬蚌相争,渔翁获利;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些事,公子当真毫不在意?”久昭已意识到远羡所言何事,然现下却不是纠结于此的时候,何况自己本就不打算介入此事,于是不作回应。
壮汉忽然出声,对站在身旁的游献仙说道:“公子既会菩提什么功,这又是大家都不知道的本领,那他行凶还需要用随梦四刀吗?”
游献仙望向远羡,心知此时已不易再做纠缠,虽是认栽,但也嘴硬道:“公子向来有高人缘。我也是痛心前辈无辜惨死,一时心急,才冤枉了公子。在下不奢望原谅,只盼公子将此人之死放在心上,早日找出真凶,那时才是真正沉冤昭雪了。告辞!”
久昭走上长廊,望着游献仙离去的背影,缓缓道:“相信阁下亦会将此事铭记在心,否则枉死冤魂怎肯轻易往生?只怕夜深人静时,仍要飘至床头向你哭诉冤情,断不肯轻易放过。”
游献仙轻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离院而去,门外小厮见状便进来收走尸身,追随游献仙而去。久昭见此,又道:“天色已晚,诸位风尘仆仆,如肯赏脸,可留五湖明月休息。”
几人面面相觑,纷纷向久昭致歉,一人又上前诚恳道:“近来失踪案件频起,有劳公子多加留意。”说罢也欲离去。
久昭忽道:“诸位留步。”他走至中央,诚恳道:“今日证明我和内子的清白,我心内实是感激不尽。”
人群中的远羡暗道久昭慧心妙舌,只见他又从怀中取出被红绳串起的一大一小两枚海棠环,“只是在下能力、心力皆是有限,武林之事,近年来也渐渐抽身而退。我明日便将墨雪令转交于甘竹寺玉禅师,自此退出江湖,武林之中不复有褚丹之名。此番便劳烦各位做个见证。”他将佩刀震上半空,十余道气劲纷飞乱舞、让这柄绝世兵刃毁于一旦。
众人见他心意坚决,更因自己有错在先,也是无颜相劝,各自叹气匆匆而去。
周遭人皆散尽,宝镜此时才又走入院内,她想起在枕梦之时,自己提剑逼问,那时他本可全身而退,他果然也是藏锋之人,便对涣尘说道:“知道你本领大,却不知你有这等本事。”涣尘一愣,宝镜继续道:“为何刚才你师兄称你为‘师兄’?”
远羡望过来说道:“他入门在前,本就是我的师兄。”
宝镜又问:“为何他又称你为‘师兄’?”
远羡便说:“或许、大概,是因为我姓‘师’。”
涣尘便笑着点头表示肯定。
这两人当真是并蒂芙蓉、一对奇葩。
此时解缘又走到三人面前行礼道,“多谢三位出手相助。”久昭亦明白此女子方才非是刻意刁难,而是借当众检查免除后顾之忧,便也真心道谢。
宝镜笑道:“我那只是小巧,功劳怎比他俩大?缘姊姊不必谢我。”
久昭闻言这才意识到原来面前女子便是解缘曾经提过的方宝镜。宝镜又向昱缘介绍涣羡二人,“这位是应皓,这位是师……”她突然意识到这人并未告知名字,远羡接着道:“在下师远羡。”久昭回道:“在下恒昱,领拙荆见过二位。”远羡一一回礼,涣尘却是视若无睹,盯着解缘看呆了。
解缘再次注意到涣尘,早已愣住,当时廊上初次望去,只觉莫名熟悉,内心深处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此刻相隔几步,情绪排山倒海般激烈翻涌,她上下求索,却是什么也没触到,一下子头又疼了起来,“啊”得一声昏了过去,倒在了久昭怀中。
“阿缘!”
涣尘见解缘晕倒,竟鬼使神差地上前想要摸摸她的额头,只觉心里仿佛有几块碎片,却怎么都拼凑不起来了。涣尘颤微微地伸手过去,久昭立刻打开他的手,冷言道:“道者虽对我们有恩,但也不可太放肆!”他见解缘头上渗出密汗,颤抖不止,担心她犯了老毛病,赶忙抱着解缘入内,走到正殿后才想起来唤来家丁招待三人。
“你是怎么了?”宝镜知晓自己也不便入内相陪,只责怪涣尘:“她是有夫之妇,你虽是世外之人,此时却身处红尘之内,绝不可轻易冒犯他人。”涣尘却是立在原地,他额头上也生出了豆大的汗珠,正神智不清地说着什么,“落霞之谷、汲水之渊,啊、逐日……”他胸口一痛,抓住心口猛然单膝跪地。
“涣尘!”远羡见他真气紊乱,自后封住其周身大穴,岂知涣尘仍是“哇”得呕出一大口血,倒地不醒。
远羡俯下身堪堪掩住涣尘眉心间若隐若现的白色微光,宝镜则是拦住前来的家丁,请他收拾一间屋子,暂供休息。家丁看到地上鲜血也是惊了,忙引羡镜入内。
意识朦胧处,半生半死之间,涣尘又听到其师缓缓说道:“徒儿,万物皆是天地生养,你也不例外。你可知自己是谁么?”涣尘觉得有什么在脑海里疯狂搅动,惊雷阵阵、土地裂碎、浪在翻腾、火在燃烧、风也惊天动地,自己则直直坠入到无边无际的虚空中去了,没有立足之地,也无栖身之所。
下坠了许久,仍未落地,无边黑暗中突然出现一团白色光球,仿佛黑色海洋里升起的一颗珍珠。那白光同自己一起下坠,又慢慢转动了起来,他想触到那虚空中的光,那光球却像烟花一般炸成了点点星子,一时间黑暗之中放佛落下了无数星雨。涣尘闷哼一声,坠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