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第一次见到成元的摸样不同，这会成元看上去跟普通的学生并没有什么差别。

一头利落的短发，清秀的五官，右手腕上带着华琪琪之前给他的红绳，身上的伤痕不再，只有红色的一双眼眸依旧显露出了他现在的状态。

红眸是恶鬼的代表。

生前一直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学生，在死后却为了报仇变成了恶鬼。

颇有一种讽刺的意味。

面对宋夏的发问，成元没有否认，他看了她一眼。

“如果不是你为了做的那些事，我应该是不会来的。”

宋夏笑眯眯道：“果然，昨天你应该是藏在那些人身上了吧，让我猜猜，当时你应该附身在水里了简浩成那？我看他身上黑气是最浓郁的。”

成元没有说话，默认就是肯定。

所以他昨天就围观了所有事情的发生经过。

虽然变成了恶鬼，但他依旧还拥有着生前的某些品质，所以今天才特意过来了这里。

想到这里，宋夏脸上的笑意更灿烂了。

“好吧，按照约定，我会带你去一趟你家里。”宋夏站起身来，“不过你看完之后，就得听我的，去到该去的地方。”

“好。”成元语气沉闷。

宋夏跟周麟止说了一声，这次她没让他一起跟过去，而是决定自己一个人带着成元出门。

周麟止让她带把伞以防万一。

最近梅雨季，A市的天气越发捉摸不透，前一秒还艳阳高照，下一秒就已经阴云密布，多带把伞总归不会出错。

事实证明周麟止的提醒是正确的，一人一鬼才刚走出去没几步，天空就开始变得昏沉沉了起来。

雨点落下，宋夏打开雨伞，她看了眼旁边的成元。

鬼怪是不会被雨水淋到的，所以也就没有必要给他打伞。

想是这么想，可看到这人孤零零走在雨水中，还怪可怜的。

宋夏离他近了些，她把伞微微往成元那边靠了靠。

成元虽然是未成年，但实际身高已经比宋夏高了一个头，宋夏举起伞落在他头顶上后，因为高度，难免就会有雨丝飘到身上。

成元看到了，他努努嘴，低声道：“不用给我撑伞。”

“就当我今天心情好，给未成年撑撑伞这种小事我还是做得到的。”宋夏好不犹豫地说。

她甚至还在走的时候微微踮起了脚尖，企图让两个人的身高能尽量维持在同一水平线上。

当然这个动作很累，她就做了一会便放弃了，只是依旧没有把伞收回来。

成元：……

不知为何，总有种她在莫名较劲的感觉。

拒绝的话到嘴边说不出口，成元便沉默了下来，安静地走在她身边。

他的家里离杂货店很近，十几分钟的路程就能到，两人一路无话，面前车流穿过，把地上的水坑朝两边带出了浪花。

宋夏侧头看他，发现他目光直视着马路对面，似乎有些失神。

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两个不知道穿着哪个学校衣服的男生正迎着他们跑过来，他们没有带伞，只用校服遮挡在头顶上，一边跑还一边大喊着“快走，万一被发现逃课就惨了”的话。

看着就活力十足的摸样。

宋夏在成元的眼里看到了一种莫名的情绪。

成元站在原地不动，正好是红灯时间，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羡慕了？”宋夏问道。

他没说话，宋夏也没有意外，两人就站着静静等候绿灯的出现，最后她拉着成元的衣袖，缓缓走过了斑马线。

“嗯。”

很轻的一声，几乎转瞬就消散在空气中，但宋夏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

成元的心中忽然弥漫起一股苦涩。

是啊，他忘记了，他现在已经死了，在他死后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了以后。

他的年龄，永远都被定格在了17岁。

他再也不能成年了。

一想到这里，一种扑面而来的窒息油然而生。

他低下头，掩去某种的情绪。

但就在这时，他的头顶上突然多了一双手。

他错愕抬头，大庭广众之下，隔着许许多多的人流，宋夏默默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她力气用得很重，见他看过来，她这才收回了自己的手，表情看上去很是无辜。

“看我干嘛？你又不是金子做的，摸你一会头怎么了？”宋夏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哎呀别想了，死都死了，别露出什么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人生的表情了，这辈子没了还有下辈子呢，去到地府等投胎，下辈子又是一条好汉。”

她说得直白，甚至把成元最难受的痛点都一股脑说了出来，像是毫不顾忌他的情绪。

可不知为何，成元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知道了。”他闷声答道。

或许是因为这短短的几句对话，两人之间的氛围要亲近了些许。

成元也在她面前露出了孩子气的怨怼。

“神明真不公平。”他忽然道：“明明是坏人，却出生在了一个优渥的家庭里，从小生活无忧，深受老师器重，而我，好像就是一团烂泥，只配生活在阴暗中。”

他说的隐晦，但宋夏听懂了。

“是啊，有时候觉得神明真不公平。”宋夏附和道。

没想到她居然会赞同自己的意见，成元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他看到了她嘴角的那抹有些无奈的弧度。

在这一刻他似乎意识到了，面前这个人，或许身上也有不少故事。

但宋夏紧接着又道：“不过这些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所以我反倒会觉得能接受一点。”

“这是什么意思？”成元有些不解。

宋夏反问他：“你觉得你自己的命运是自己选择的吗？”

他思考了一下，“不是。”

“可我觉得命运都是自己选择的哦。”宋夏比划了一个圆圈，“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话，大概神明会将你所有的选择摆在你面前，让你根据自己的想法选择其中一个，人生就是在众多的选择面前变成了现在的自己。”

某种程度上来说，宋夏是赞同命由己造的说法的。

但成元直接反驳了她：“可是，我的出生，我的家庭，全都不是我自己选择的。”

“只是现在的你觉得不是你自己选择的而已。”宋夏冷静道：“换句话说，如果真不是你自己选择的，那么这是你无法反抗的东西，你又何必那么在意呢。”

成元被她说得无法反驳。

“我觉得很多人，一直在努力给自己创造很多选择，只是在当时，你选择放弃了生的希望。”

“从某一方面来说，你能做出这种选择，也是一种了不起的勇气，不管怎样，你都已经做得很好了。”

宋夏停下了脚步，“你家到了。”

成元的思绪被打断，他抬头，看见了熟悉的居民楼。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他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丝胆怯。

他任由宋夏拉着他爬到了二楼，然后按下其中某个房子的门铃。

“谁啊？”

苍老的声音响起，房里突然传来东西落地的碎裂响声，一分钟后，大门缓缓打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老人目光浑浊地张望了半晌，最后才看见了宋夏的摸样。

“你是谁？”老人疑惑地问道。

宋夏脸上绽放出了一抹温和的笑容，“您好，我是成元认识的朋友，这几天听说了成元的事情，这次过来就是想来探望一下，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哦，这样啊。”老人点了点头，宋夏长得年轻，再加上今天过来的时候专门还换上了一套比较可爱的衣服，因此老人并乜有多做怀疑，直接将她迎了进来。

房间不大，大概只有30多平的样子，但宋夏仅仅只是随便浏览了下，就发现了一些其他人的痕迹。

“房子小了别见怪，成元他爹妈都去摆摊了，家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老人从桌上的水果篮里掏出了一个苹果递给她，“难为你还能记得我们成元，吃吧，这苹果刚刚洗好的，很干净。”

宋夏没有拒绝，她接过后道了声谢。

老人没说话，她走到狭小的电视柜旁，拿起上面的遗照框开始默默地擦了起来。

相框里，成元的面容是那么年轻，老人却无比苍老。

行将就木的死气弥漫在这个房子里。

宋夏摩挲着苹果果皮，她犹豫了一会，最后问老人：“您最后有什么想对成元说的吗？”

“……”老人沉默着擦拭相框。

“如果你现在说了，或许他能听到。”宋夏又补充了一句。

“……是吗？”老人的动作停了下来，但她并没有转过身，在停顿了几秒后又接着刚才的动作。

她苍老的语气缓缓道：“没有什么想说的，如果硬要说的话，希望他下辈子能投个好胎，不要再到我们家了，不然又被打得满身伤痕，我们都不知道。”

“我们家成元啊，是个好孩子，向来懂事，只是我们都很粗心，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下辈子，就让他去个好家庭，这样他就不会因为害怕我们担心所以什么都不说了。”

老人说完这两句话后便再度沉默了下来，继续沉默地擦拭着相框。

宋夏没有再多说什么，旁边的成元已经泪流满面。

宋夏带着他离开了，走之前她还特地用灵视看了眼老人，这才放心地离开。

下楼的时候，成元一直在无声地哭泣，泪水划过脸颊都没有任何声音。

他眼中的红色也渐渐褪去。

他忽然捏住宋夏的手腕，沙哑地开口：“姐姐，我还能重新投胎回来吗？”

“不怨恨吗？”宋夏问他：“如果重新投胎，出生在这个家庭里，你很有可能还会遭受这样的事情哦。”

成元摇摇头，“不恨，我还想再次成为这个家里的一员，我想孝敬奶奶，不想让她这么难过。”

他的眼睛很亮。

之前的怨恨、难受、嫉妒统统不见，青春期的贫穷少年以前总幻想着自己家里很有钱，自己可以不用忍受这些霸凌。

可好像没用，他其实可以想办法转学或者阻止简浩成伤害自己，可他不敢。

如果人生有重来的机会，下一次，下一次他一定会……

可这就是最残酷的一点，人生没有重来。

两人安静地离开了这栋居民楼。

在离开途中，他们偶遇了聂文豪。

他今天没有上学，而是专门请了假，手上还提着与之前在成元家里一样的水果篮，正步履匆匆地往前走，并没有注意到宋夏，脸上似乎多了一点坚毅的神色。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成元双手捏紧成拳，不敢置信地看着聂文豪。

“为了赔罪的。”宋夏扭头看他，“原本他的人生轨迹，是勉强上了个二本大学，毕业后浑浑噩噩地工作一辈子，但因为你的死亡，他决心面对过去的自己，以后他会努力工作去赡养你的家人。”

“从某一方面来说，你改变了他，所以你的死亡并非毫无意义。”